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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纸
2018年09月07日 07:18:55 来源: 浙江在线 黄莺

  相·纸

  一

  很久不下雨了,但田里的水稻即将灌浆,于是村民们决定抬上祭品,沿着祖先留下的求雨之路,前往附近最高的连岭山,去啸天龙的池前,祭龙王。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三年,浙西山区“溪无流水”。

  到底哪些人去的,是谁起的头,是谁前后统一张罗?又是谁敲着铜锣,谁撑着竹竿?几乎没有人记得准确了,但说起求雨而用的纸作台阁,只要是上了年纪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

  “全部用纸扎的,一整台的戏。”

  “哪是什么戏啊,是‘水漫金山’。”

  求雨的队伍一行二十人从淳安浪川出发,过马石桥、芳梧,最后到连岭山山脚的时候据说变成了几百人。大人跟着队伍,希望能求来天水;小孩子就只观看热闹。

  求雨用的台阁有多层,以竹为架,以纸为裱。第一层俱是高山,第二层为亭台楼阁,第三层才是人物——许仙白娘子小青蛇法海都在,各人表情不同,各人身份不同,意思也全不一样。

  看过的人回忆,台阁上有人物几十个,均巴掌大小,除了头部以白泥捏就,其他都是纸的,有人手里拿着钵盂,有人手里拿有书本、扇子。

  “小青手里有剑,剑有尾须,半粒米大小,风吹能动。”月山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因为做得太好,很多小孩子都去抢,台阁经过这个村子时,顽皮的小孩就追上去“顺”,当时他也“抢”了一个,仔细一看却是台阁里西湖边茶摊上的一把茶壶,黄豆大小。

  二

  台阁求雨的故事在淳安传了好几代,知道的人越来越少,就像这门手艺本身——能找到合适竹子、裱出称心纸张、调出搭配颜色、刻出美奂图案、做出生动人物的人已经非常少见。

  这门手艺即为“纸作”,一门相竹、相纸的技艺,综合了木工、泥瓦工、雕刻、书画、装裱、空气动力等多方面,它已经在当地传承了数百年。

  大约因为竹子满山都是,纸张也是当地出产,不算太贵重,淳安很多当地特色的非遗都是纸作,比如姜家纪念朱熹和环翠池而表演的康塘旱船,旱船一开始也是用彩纸包裹了毛竹,民国后才用彩绫代替了纸。

  纸作,最常见的是灯。

  “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东京梦华录》里北宋的灯到底有多美,500多年前,淳安里商村的一位老妇人也心生向往,并向儿子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恐终其一生也无法看到京城里“玉壶光转,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的胜景。

  于是不知是在哪一年,侍母至孝的儿子,陪皇帝赏灯时,借机为母亲祈求了一堂彩灯。

  这个儿子就是明朝三元及第的宰相商辂,出自明朝皇家的这堂元宵彩灯,后来被称为“里商仁灯”。

  其实,在更多的记载中,花灯的由来是明宪宗赐下百盏宫灯庆贺商辂七十岁寿辰。

  不管哪个故事才是历史的真相,明朝时的皇家彩灯,因为商辂从庙堂走进了里商。

  三

  相比里商仁灯,60多公里外浪川乡鲍氏纸作的起源则是个偶发事件。

  49岁的鲍先政,是浪川乡鲍氏纸作的第四代传人,非遗传承人,他家的手艺因清朝末年祖上的一次善举而来。

  大约是在150多年前,太平天国已然溃败,某个冬天,鲍先政的曾祖父给了家门外的流浪汉一碗饭吃。没想到过了几天,流浪汉和曾祖父在当地祠堂里重逢,流浪汉找到了一份帮人扎灯笼的短工,而且扎灯、裱糊的手法都是当地不曾见过的。

  于是,一个觉得对方人好,一个觉得对方手艺好,流浪汉把纸作手艺传给鲍先政的曾祖父,包括制作各色灯笼、装裱书画、制作台阁等。

  于是在农闲时,鲍家人就多了一种谋生赚钱的手艺,可以帮人装裱书画,制作白事灵屋,元宵节前作灯,祭祀时做祭品,还有当地大户人家厅里挂着的“上华灯”。

  真正让鲍氏纸作手艺在四里八乡独树一帜的,是第三代传人鲍竹松。

  1917年出生的鲍竹松,11岁时因机缘巧合成为狮城一家大型纸扎店的“编外学徒”,学什么会什么,14岁时已经可以给店里的正式学徒当师傅了。请他做一套“灵屋”,起底的价格是5个银元。

  钱,在当时是为了糊口;而最高的手艺,到最后就变成了敬仰。

  鲍竹松已经过世多年,现今只留下一件东西:一座高约50厘米的牌坊。牌坊上的雕梁画栋都是在纸上雕刻出来的,题字的匾额立体呈现,下方还有一对石狮,公狮子踩圆球,母狮抱小狮——小狮子只有一颗花生米大小,却耳鼻眼处处。

  这样一件玉雕师傅都觉得难度极高的作品,谁能想到是用纸张做成的?

  父亲在做这座牌坊的时候,鲍先政刚刚中学毕业。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手刻刀、一手毛笔,修修点点就能化腐朽为神奇。“老父亲极少用尺,部件铆接时却丝毫不差……”山里的空气好,天容易黑,许是想起了父亲,鲍先政讲着,动起情来,他心里清楚,如果不真正“寡淡”下来,有些手艺可能会失传。

  四

  鲍竹松老先生曾多次被邀请到杭州献艺,他的技艺也曾让人叹为观止。

  但,其实每一件纸作作品背后,除了装在心里的“谱”,还有手面的“工”——这“工”可不是人人能讲,更不是人人可传的。

  泥塑、雕刻、剪纸、书法、绘画、建筑学,还有挑竹子的眼光、裱糊画作的技术,综合了如此多的技艺,纸作不是只用刀刀传情、张张有意就能概括的了。

  “八山半水分半田”,淳安人虽多数以种田为生,但在种田之余发展多种经营,靠山靠水靠着一双巧手过得更好,一代又一代,淳安人对自己身后的山房前的水,有着极其通透的了解。

  鲍先政大概遗传了父亲身上的秉性,他认识大山里所有竹子的特性,竹子要选生在阳面的,三年最好,太老则脆,太嫩则疏,劈成竹条和竹丝之前,最好下锅煮过,不易生虫。除了祖辈的传承,他在自己造房、在田间地头劳动时,就学会了用泥土捏出小动物和人像;看着大户人家和祠堂里精致的牛腿、花窗,就咂摸出了“刻”的韵味。

  这里从来都是书香之地,身边的人放下锄头都能写两笔画两笔,年幼时曾在宗族中接受启蒙,构筑出华美的戏台、设计出华丽的服饰,都不是问题。

  他对于身边每一种能利用的纸,更是闭着眼睛,双手随便一捻,就知道该如何裱糊,涂上多少浆糊,做得多厚多硬,晾多长时间,能做成戏台上哪个部分。

  从部分到部分,从部分到总体,一张纸,只有在他的手里才有了灵性,物人相融、物人合一,纸,也就有了鲜活的生命。

  五

  如今,鲍先政在一点点复制并发展父亲传下的老手艺。

  拿起至少150多年历史的刻刀,垫着曾祖、祖父、父亲都用过的刻纸用的花盘,他已经能按照父亲当年的做法,做出几乎完全相同的牌坊。

  一个全新的五层宝塔,正在结顶过程中。雕花的门窗,带着弧度的飞檐,榫卯结构的横梁都是如何成型的,在他心里已经反复琢磨了快20年,如今在手下慢慢呈现。

  让平面的纸“站起来”,这是内行纸作匠人看手艺的一个关键。鲍先政记得当年他就很好奇,父亲是怎么用纸把金属的兽首门环做得惟妙惟肖的,还没等父亲带着他做出一个成品,鲍竹松就突然去世了。这个制作技艺,足足困扰了鲍先政20年,常常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突然有一天他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现在他制作的宝塔上,比指甲盖还小的门环上的兽首就是立体的。

  鲍先政的工作坊里,悬挂着几盏他去年才做好的走马灯。和老底子的走马灯一样的骨架,刻出来的彩色鲤鱼在热力推动下游来游去,只是蜡烛的驱动,已改成了白炽灯。

  老手艺在传承,也在生长。

标签: 求雨;鲍先政;流浪汉;鲍竹松;连岭山 责任编辑: 汪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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