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丨心理咨询价格高昂、从业者资质难断 拿什么抚慰你我的“心”？

　　6月底，《三联生活周刊》发文，讲述了一名重度抑郁的95后年轻人因支付不起高昂的心理辅导费用，开始药物治疗并探索自我疗愈的过程，随即登上微博热搜，部分网友表示“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也有人开始为其出谋划策，以期找到更好的治愈手段。

　　近年来，心理健康问题日益引人关注。据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显示，被调查者抑郁风险检出率为10.6%，焦虑风险检出率为15.8%。

　　在此背景下，高昂的心理咨询费用、鱼龙混杂的心理咨询市场，也让部分患者望而却步。是什么导致本该治愈心灵的心理咨询反让患者起“心病”？市面上部分给患者做心理咨询的是些什么人？如何改变这一现状？

　　为了弄清这些问题，记者与有相关经历的网友和行业专家聊了聊，同时化身零基础心理咨询学习者，展开了调查。

　　市面价格究竟如何？

　　有的患者直呼“高攀不起”

　　2023年初，因为家庭、工作等变故，外加失眠、坐立不安等躯体反应，许鹏（化名）的状态有些糟糕，难以支撑的他找到某三甲专科医院精神科，医生诊断其为广泛性焦虑症，并开了药。

　　因为药物短时间内没有发挥作用，身心俱疲的许鹏渴望寻找突破口。“消极的东西不方便跟身边人倾诉，但又很需要抒发，心理咨询师作为局外人更合适一些，也能提供更专业的帮助。”许鹏说。

　　然而，寻求帮助的道路并不顺利，许鹏发现自己看诊的三甲专科医院专家号一号难求。一筹莫展之际，许鹏在医生的指导下选择了一家私人工作室，价位在600元人民币每小时。

　　“咨询是有效果的，会给我分析目前面临的问题，给出解决建议，聊完后确实信心有所提升。”但在这次之后，许鹏没有再次预约过心理咨询。究其原因，他表示，虽然有用但费用较高，长此以往难以招架。

　　事实上，当前心理咨询、心理治疗价格不菲并非个案。

　　2023年4月，白领张可（化名）因为情绪极度悲观低落找到某三甲医院的临床心理科，被诊断为焦虑性抑郁症。挂号、做题、分析、配药，一套流程下来，共花了1200余元。当时，医生建议其进行一对一心理辅导，张可下意识拒绝了。

　　她告诉记者，自己曾通过多种渠道了解过心理咨询的价格，对价格有了概念，所以不敢问具体费用就直接拒绝了。“看病吃药已经很贵了，心理咨询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解决问题的，确实承担不起。”

　　工作日仍熙熙攘攘的医院门诊部 记者 孙婧宜 摄

　　翻看社交平台，与许鹏、张可经历类似的分享不在少数。心理咨询真的有这么贵吗？记者梳理了目前杭州部分心理咨询单位（机构）的情况。

　　私人机构根据线上线下咨询及不同等级的咨询师价格有所差异，多在200至2000元每50或60分钟间不等。其中，线上咨询最为便宜。可以线下面谈的，除了体验套餐，皆在400元以上。这些机构的介绍页面显示，他们能解决包括情感关系、亲子教育、婚姻危机、焦虑抑郁等问题。

　　公立医院收费相对低——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该院心理治疗费用普通医生每次300元，“名医馆”专家根据医生职称费用在每次500、600、800元不等，每次服务时间40分钟左右；浙江省人民医院心理治疗费用根据医生职称为每次400、600、800元不等，每次服务时间50分钟左右；另一家省级大医院官网显示，该院心理咨询门诊特需挂号费副高费用是500元每次，正高费用是800元每次，每次服务时间45分钟……

　　浙江省心理卫生协会秘书许诚威告诉记者，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的框架和基本技术是一样的，不同医院之间、医院与私人机构之间，针对来访者的症状和目标，会在技术的应用上有所区别。

　　心理咨询究竟为什么贵？许诚威给记者算了一笔账。

　　一方面，除了在学校的学习成本，一名心理咨询师，毕业之后需要参加大量的专业培训、实践操作，考取多类证书，所需的时间和金钱成本皆比较大；另一方面，刚上岗的心理咨询师在进行心理咨询时需要聘请一名督导，再外加场地费用等，这些持续性支出都是导致心理咨询价格居高不下的原因。

　　浙江工业大学教育学院学术副院长、应用心理研究所所长汤玉龙则认为目前市面上高水平心理咨询师人才短缺，也是导致心理咨询价格居高不下的原因。当供远小于求时，价格也会随之上涨。

　　此外，记者在采访中注意到，部分医院也有45元每次的“心理咨询项目”。据业内人士介绍，45元每次的“心理咨询项目”与大众认知中的心理咨询不同，该项目一般存在于问诊环节，没有固定服务时长，更加偏向简单、简短的开导和咨询治疗。

　　一位体验过该项目的网友分享了自己的就诊经历，据她所述，因为持续的不开心，她挂了某三甲专科医院的心理咨询普通门诊，见到医生时，对方先询问了她来诊原因和症状。初步判断后，医生建议她多亲近大自然，又对她的疑问进行解答，过程大概持续了10分钟。最终的诊疗费包括39元的首诊精神科检查、45元的心理咨询和15元的行为观察和治疗。

　　许诚威表示，45元每次的“心理咨询项目”一般是由医生根据病人的实际问诊情况开具的。“当医生问诊时发现患者存在情绪障碍、睡眠等心理问题，需要即时进行简单的认知调整、行为干预等咨询服务时，就会开该项目。”

　　三个月速成心理咨询师？

　　患者的“心”怎能保障

　　2023年底，华经产业研究院报告称，截至2022年底，全国心理咨询企业数量已经超过10万家，2022年我国心理咨询行业企业注册量为3.14万家，增长率达到60.2%。

　　这些社会咨询机构是否全部值得信赖？最近，方莹（化名）的朋友情绪不太稳定，在某本地生活交易平台预约了一位心理咨询师，邀请方莹陪同前往。

　　目的地在一个写字楼里，装修比较简单。方莹回忆，到达后，心理咨询师先大概与朋友聊了几句，就开始推销一个月或更长时间的治疗项目。

　　“连基本情况都还没说清，就是看我们行外人不懂，只能乖乖掏钱。”方莹质疑，这到底是心理咨询师还是推销员？

　　近些年，随着心理咨询需求量不断增大，大量“突击上岗”的“野生”心理咨询师混迹业内。自2017年人社部取消了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资格全国统一认证后，各机构以培训的方式发放培训证书，且合格评判标准并不统一。

　　为进一步了解这些心理咨询师是如何“诞生”的，潮新闻记者以零基础心理咨询学习者的身份咨询了几家打着心理咨询师培训招牌的培训机构。

　　工作人员在询问了记者的学历情况和毕业年限后，向记者介绍了一个据称较受行业认可的心理咨询师基础培训合格证书，他们告诉记者，只要拿到证书，就可以进行实战，无论是兼职或全职皆可实现。

　　那么拿到证书需要培训多久呢？大部分培训机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学习三个月就可以轻松考证，考证题目比较简单，培训机构会提供“有针对性”的题库。有一家培训机构工作人员表示，7月报名就能参加8月的考试，“先把证书拿到了再系统学习”。

　　还有一家机构向记者推荐了所谓“更适合长足发展”的海外心理学硕士项目，对方声称，可以免联考、免雅思托福，直接申请入学。线上读一年即可拿到学历学位证书。

　　面对以上种种，记者不禁发问，“如此短时间的学习，够让一个零基础的普通人成长为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吗？”

　　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钟杰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心理咨询是一个终身学习的职业，培训一个心理咨询师与培训一名内科医生所花的时间成本几乎一样——一名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其系统培养过程和医学临床专业硕士类似，一般本硕期间要学习30多门专业课程，并需要在督导下接受至少250小时临床心理实践和200小时专业督导训练。在此基础上，还要终身接受继续教育和职业伦理监管。

　　而几个月就能速成，拿到的所谓培训合格证书，“含水量”不言而喻。

　　也有不少网友疑惑，每年有不少从高校心理学专业毕业的高材生，他们都去哪里了？

　　博主“@心理教师小泥”是某顶尖学府2023年毕业的心理学研究生，她曾在刚毕业时统计过自己50位同学的就业去向。“确实很少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同学们大多进了体制内或是互联网等民营企业里专业对口的岗位。”

　　小泥告诉记者，成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除了在学校学习的知识外，还需要参加各种培训和实操，成本比较高，机会却比想象中少。“很多不是心理学专业出身的人随便上几节课就出来做咨询，反而挤压了我们的生存空间。”

　　汤玉龙解释，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因为心理学分支近60个，不同方向有不同的对口岗位。高校心理学本科和研究生的人才培养体系，并不是完全围绕成为心理咨询师设计的，大众普遍印象中学习心理学专业就要做心理咨询师是个误区。另一方面，成为好心理咨询师所需的大量成本，以及鱼龙混杂的市场，也让部分学生不得不暂时却步。

　　“我们每一届都有这样的学生，满怀热情想要从事心理咨询行业，过程中发现所需的时间和金钱当下难以承担，于是就选择折中的方法，先去工作，攒点钱，再重新回到心理咨询的行业里来。”汤玉龙说。

　　期待行业规范发展

　　用专业拯救你我的“心”

　　生活和工作节奏不断加快，社会竞争急速加剧，群众心理健康问题凸显。面对高昂的价格让患者望而却步、心理咨询市场鱼龙混杂等现状，还能做些什么？

　　实际上，当前，期望心理咨询、心理治疗进医保的呼声越来越高，已经成为两会上一些代表委员们关注的话题，也有地方进行了探索。

　　汤玉龙也赞同这是能立竿见影缓解患者负担的最有效途径之一，但目前还面临一些问题和挑战。汤玉龙分析，目前的挑战主要体现在社会大众对于心理健康、心理咨询的认知程度不够，高水平专业人才也极度缺乏。

　　“对于身体疾病，大多数人有切身感受，都很重视。其实心理健康是一样的，我们常说心理和身体分不开，心理状态会影响身体的健康。”汤玉龙认为，方方面面提升大众对心理健康、心理咨询的重视程度是纳入医保必不可少的一环。

　　而当心理咨询、心理治疗全面纳入医保，患者都可以负担后，其他问题也接踵而来。社会是否有足够多、足够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力量来满足大众需求。

　　汤玉龙介绍，中国心理学会已经关注到心理咨询的行业问题。基于规范心理咨询师培养需要，建立了一套心理咨询师质量控制体系“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专业机构与专业人员注册系统”（简称“CPS注册系统”）。

　　CPS注册系统对咨询师的认证非常严格，要求心理咨询师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认可的心理学、医学、教育学、社会工作专业硕士或博士学位，至少需要有250小时的心理咨询临床实习经历，至少累计督导小时数100小时，其中至少有30小时的个体督导。

　　中国心理学会也十分注重在学历教育中培养未来的心理咨询师，如果在CPS注册系统认证的高校就读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专业硕士，毕业后再经过规范的临床实习督导，即可成为注册心理咨询师。

　　可喜的是，目前对心理咨询、心理治疗感兴趣，愿意进行专业系统学习的人正逐年增多。

　　许诚威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当他刚刚前往美国学习心理知识时，整个专业只有他一个中国留学生。而当他快毕业时，新进的中国留学生很多选择了去读心理学系及心理咨询。“这是非常积极的趋势。”

　　在嘉兴市96345社区服务求助中心的谈心谈话室，专业心理咨询师在为一名学生家长进行心理咨询。图源 新华社

　　那么，患者面对当下急迫需求，又对行业无所知时，该如何选择？汤玉龙和许诚威向记者分享了一些行业经验。

　　首先，不是所有心理健康问题都建议去医院。一般需要用药物控制的重型心理障碍，或是精神疾病，更适合去医院。比较轻微的心理健康问题可以选择合适的社会咨询机构进行缓解。

　　选择心理咨询师时，可以着重关注其学历背景、培训实践经历和从业资质等，一般以CPS注册系统认证为佳。

　　同时，价格可以作为参考依据，但不足以成为选择标准。“不是贵就好，心理健康问题更讲究适配性，患者可以在了解咨询师背景与咨询取向的基础之上，选择先试着聊一聊，找最让自己感到舒适、放下心防的。”部分相对拮据的患者可以选择高校、社区等面向社会的公益咨询项目。

　　“我们期待着，未来同行人能越来越多，行业发展越来越规范、健康，人才培养成本逐渐下降，患者也能更容易找到专业的、能切实解决问题的高水平咨询师。”汤玉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