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义博物馆开馆
浙江在线5月26日讯 2019年5月24日上午9点,武义博物馆正式开馆。一家县级博物馆的开馆之所以特别引人瞩目,是由于馆藏文物里有一件国家一级文物——17卷南宋徐谓礼文书首次完整公开展出。
这卷连起来有32.2米长,4万多字,看来像牛皮纸一样的“卷子”,放在专门为它打造的恒温恒湿的原物展厅里,在普通人看来平淡无奇。
徐谓礼是谁?
徐渭?徐文长?徐谓礼?
这个名字,很容易被误听成了明代文学家徐渭。因为,很少有人知道徐谓礼是谁。这位浙江武义男子,去世765年了,和普通人一样,离开了,他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近800年来,这个南宋公务员的人生故事,没有人知道。《宋史》《武义县志》里压根也不会为徐谓礼立传。
即便到2005年,徐谓礼在武义龙王山麓的墓地被盗,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墓地被盗时,墓室保存完好,徐谓礼穿戴整齐躺在棺木里,少量瓶瓶罐罐散落在旁边,有毛笔、镇纸等文房用品,徐谓礼的8枚私印装在一个盒子里——可见这是一个文人。
盗墓者不管这些。
那些器物类的文物,出土不久就卖掉了。但文人用品,在他们眼里并没多少价值。尤其那17卷文书,卷成一筒,放在徐谓礼的身边。因为内容前所未见,又围绕着南宋中后期一个名叫徐谓礼的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而且纸张完好如新,很多人怀疑这是伪造的。
2011年,武义县博物馆原馆长,现在的武义文化局长董三军等人最早看到了这批文书照片,大家的直觉是,这个东西很要紧。
盗墓者也知道这是古墓里挖出来的,不能长期接触空气,他们平常妥善保存,用密封袋层层密封。在市场上兜售的时候,也不拿真迹,而是用照片。
照片模模糊糊,也看不太清楚。
2011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来武义做讲座,看到了这条照片——很长,铺到地板上。
“马上报案!必须要破案。”郑嘉励很敏锐,当场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书法作品,而是重要文物。
宋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邓小南说,上世纪以来,学界对新史料一直很重视。但是对宋史研究,始终没有发现非常重要的、足以撼动原来研究体系的材料。做先秦史有很多材料,比如甲骨文、铭文等等,做魏晋南北朝、隋唐史、明清史等,材料非常丰富。但宋史材料一直比较少,新史料,可遇而不可求,“徐谓礼文书的发现,就是一种机缘。”
为什么从模模糊糊的照片中,郑嘉励就可以断定它是重要文物?
他认为文书不可能造假。
首先,前所未见的东西,无法作伪,作伪需要有仿造的对象。
其次,官方文书,有复杂、严谨的格式,宋人书法也有宋代书法的时代风格,这些都是今天的作伪者无法仿造的。尽管文书上的书法,未必就是宋代顶好的,但有宋人笔意,让清代民国时期的人去模仿,就很难做到,因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气神。
而作伪的动机呢,无非是为了赚钱。徐谓礼名不见经传,内容也“古怪”,一抄就是四五万字,每个字都要工工整整,一笔也不懈怠,天下没有那么笨的骗子。如果为牟利,应该伪造苏东坡、陆游这样的人物,内容也要风雅一点,脍炙人口的山水或诗词,才好出手。
2011年12月,经过公安局的努力,盗墓犯罪嫌疑人全部抓捕归案,缴获文书13卷。2012年7月5日,又追回已经流失到北京的另外4卷文书。共17卷文书,完璧归赵。
经过犯罪嫌疑人对盗墓现场的指认,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即对墓葬进行发掘,出土了徐谓礼和他的妻子林氏的墓志,确证了文书的出土地点。这是轰动2012年的一件大事。
2012年,由人大历史学院教授包伟民和郑嘉励领衔,组成了一支研究团队,对徐谓礼文书进行了整理研究,在学界得到了很大的反响。这次武义博物馆开馆,国宝在出土7年后,终于跟所有人见面了。所以展览名为“国宝重光”。
从19岁到53岁,史上最详尽南宋“干部档案”
这份硬核文书曝光了徐谓礼的豪华朋友圈
徐谓礼文书
徐谓礼就是命好。
本来,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没名气的南宋小官——他最大的官,也只不过做到六品官,算是南宋一个中下层官员,古代5品以上才是高层官员。
但这17卷文书一问世,让宋史界震惊的,并不只是文书的主人是谁,而是这四万多字材料,在过去从未见过,全世界独一份。
“从数量来说,它不可能和敦煌吐鲁番文书相比,但它最重要的是,关于中古时期,一个普通南宋中层官员一生的仕宦履历,在这17卷里全过程完整记录,这样一种材料,从目前来看独一无二。”邓小南说。
徐谓礼的文书一出,大家发现,宋代官员的档案制度在实际运作中那么完整规范。从徐谓礼19岁踏入官场的第一天开始,到53岁去世,每走一步,记一步,完整的人生经历,360度监控,内容太硬核了。
官员多面考核,主要是钱粮
徐谓礼一生的文书共有17长卷,由告身、敕黄、印纸三部分组成。
现在我们在展厅能看到的文书,是抄件,也叫录白。
告身的意思,就是阶官的“任命状”,给你一本证书。
徐谓礼的“告身”很壮观,把他从19岁进入官场以来的历次“转官”,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升官凭证,通通抄录一遍,按年代先后编排起来,粘在一起,一共11道,你可以理解为11本证书。
宋代的官制,有点复杂。
一个官员的职官,由阶官和差遣两部分组成,是并存的体系。阶官,相当于我们现在官员的行政级别,比如副科、正科、副处、正处。而差遣,就是官员的实际职务,比如副局长、局长、副县长、县长。
徐谓礼19岁第一次踏入官场,迎面而来第一个官阶就是“承务郎”。
徐谓礼“承务郎”的这一道告身是这么写的,“承务郎新差监临安府量料院兼装卸纲运兼镇城仓徐谓礼”。
“承务郎”,是他的阶官,“新……量料院”,就是他的差遣,也就是他这个官是做什么的,职责是什么。
所以,徐谓礼第一次当官做承务郎,职责是在杭州管仓库,也管理俸禄、军饷。
展厅里数一数,徐谓礼有13道差遣,从中央到地方的任官履历,全部粘在一张纸上,放进棺材里,这就是“敕黄”,共一卷。
在文书里,我们能看到,每年年底,徐谓礼自己会提考核申请。他所在的单位会收集情况,统一报到州里面的相关部门。宋代的一个州,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一个地级市。州里的人事部门就会把这些材料加以核验,由州里的官吏把这些材料抄录到印纸上。
印纸,就是朝廷颁发的官员档案,也就是年度考核。
徐谓礼19岁进入官场第一天,吏部就给他发一张官员档案,这就是印纸,与他相伴永远。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都要记在里面,而记录这份档案的过程,叫“批书”,连起来就叫“批书印纸”。
印纸,是徐谓礼文书中最重要,价值最大,信息量最大的部分,有转官、保状、到任、交割、解任、考课(也就是考核)、服阙等各种内容的印纸,合计80则,共13卷,是研究南宋政务实际运作的绝佳材料,而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是首次发现。
而从徐谓礼的印纸里,你可以完整看到一个官员上任的实际流程。甚至,从“待阙”开始,前任还没走,徐谓礼等了多久,都要记。
比如一道临安府给他的“待阙”批文。当时已经任命他为平江府吴县丞,但他的前任还在任上,所以,他就在杭州“待阙”,等这个岗位。在等的期间,哪怕你待业,档案也要完整,不可能有几个月的空缺的。
所以尽管他在等,负责对他记录档案的还是临安府的官员,官位由低到高,最后一个签名的是杭州知府赵某某。按道理上任新官,应该由平江府来签,但这里还是杭州的官员来签,说明他是在杭州待岗的过程中。
前任终于走了,徐谓礼做这个职务3年之内,还要经过三次考核,就是“考课”,一年一考,三考合格,你就可以换一个职务,当其他官了。
考核哪些内容呢?
我们在徐谓礼的印纸里可以看到,很多都是常规的,我们现在也在继续——比如有没有请假,有没有犯法,有没有盗窃。而最核心的考核,是夏秋的两税,我们可以看到,比如他在吴县当官的整张考核表里,大量都是这些记录,绵多少钱,绢多少钱,糯米多少、粳米多少,每一笔都写得很清楚,最后都有一个“已纳足”、“见催无”,说明都纳足了,没有欠的。说明那时候对一个官员的考核,主要是钱粮。
33则保状,朋友圈够豪华
当官期间,还有一个大大的权力,你可以为人家写保状。
这就是宋人的朋友圈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宋人文臣的官阶,分两类,一种叫“选人”,一种叫“京朝官”。前一类相当于在基层做事,官位略低,后一类有个“京”,显然更升一级。当然,宋人的“京朝官”不一定能在京城做官。
从“选人”升到“京官”那么难,需要5个人以上,而且是知州(市长)以上级别的人给你担保才行。所以很多朋友圈不够强大,人脉关系一般的人,根本不可能。
先说一下徐谓礼的出身,他有个名声显赫的老爸徐邦宪——嘉定二年(1209),任工部侍郎,兼临安知府,也就是说曾经当过杭州知府。后来,当了“显谟阁待制”,相当于带着大学士的头衔,有学问,是文章高手,皇帝的身边人。
徐邦宪作为高级官员,就有资格荫补儿子为京官——因为祖辈、父辈的地位而使得子孙后辈在入学、入仕等方面享受特殊待遇。所以徐谓礼是标准的官二代。
徐谓礼的母亲陈氏,据说是永康“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陈亮的妹妹。徐邦宪和陈亮是绍熙元年的“同年”进士,徐邦宪是那年的“省元”,省试第一名;陈亮是那一榜的“状元”,殿试第一名,徐邦宪在殿试时名列第三,变成“探花”。
徐邦宪家族作为武义显赫之家,跟永康的大家族林氏、陈氏,门当户对,结成了各种联姻关系,关系亲密,所以他升官不愁找不到保人。
徐谓礼的印纸里,就数保状最多,一共有33则,都是他保别人了,保了70多人。光是淳祐年间,他就写了21则,简直是他做官生涯的巅峰时刻啊。
这些徐谓礼作为举荐人保举他人的公文,是认识徐谓礼强大朋友圈网络的第一手资料,比如,我们这才知道,他还保过贾似道。
徐谓礼曾经因为贾似道叔父贾直夫的请托,出面为贾似道已故的父亲贾涉担保“合得恩例三次”,可见徐家与贾家交情不浅。
徐谓礼开启一扇窗
后世研究者看到更多可能
【参考资料】 郑嘉励《关于<武义南宋徐谓礼文书>的讲解》
徐谓礼夫妇墓葬
“虽然是关于他个人的档案材料,但是因为相对来说,原汁原味还原了当时官员机制的升迁方式,所以我们能了解到当时中央朝廷的官僚机构的设置,特别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彼此之间的关联,分工,在运行过程中如何衔接,都能在徐谓礼文书中得到清晰的答案。我们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实例、实证。”
邓小南说,这种实证,让我们看到在当年的这种官员考核制度,对于文书档案的规定,对于考核项目,有哪些具体的要求,非常成熟,完备。我们也看到上层制度颁布出来后,地方上究竟是怎么执行、应对的。
一个官员在任内要经历那么多事情,总之,你的档案里是不能有空档的。它一级连着一级,像链条一样环环相扣,流程又超长,我们在文书里,能很清晰地看到每一个环节的细节、链条究竟是怎么运转的。
那么,从徐谓礼文书的出现,对我们研究一个时代的政治制度,到底有哪些启发?
我们再来听听邓小南的解读。
在徐谓礼文书展展馆的最后,有一个小房间,是邓小南的讲座视频,解答了很多关键问题——
我们现在说制度史,其实应该是现实状态里的鲜活的制度史。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只凭留在传世文献里所记载的制度——它是不是在现实中运行,是怎么运行的,哪些方面是如实贯彻了上级的指令,哪些方面是变形走样的,这些变形走样,在当时又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在徐谓礼文书中,一方面可以观察到距离我们现在800年的朝代,当时的制度,比如对官员的考核,对官员的保任,地方上税收,对粮仓的监管,都有不同的统计,以及采集了解信息的方式。这样一种制度让我们看到,它从中国古代一路走过来,并不断走向成熟、完备的过程。
但我们在徐谓礼的考核材料里,的确也看到,当时出于保护官员个人的利益,也有考核报喜不报忧的状况。我们看到了一些鲜活的实例。
所以,我们在讨论徐谓礼文书时,不能把它看成单一的个人官员的材料,我们还可以看到当时中央赋税征收的方式,官员关系网络、官场文化带来的种种弊端等等,都可以从徐谓礼为我们开启的一扇窗里,得到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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