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写一个小镇,小镇上有一条古街,古街边上有一条小河,河边早起的村妇淘米洗菜。米,是自家种的;菜,是趁着朝露在菜园里摘的。
但,这个题目太难下笔。江南的小镇古街太多了。而我希望的“完整的独立”的小镇,一直没有找到最理想的那个。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地方,能把自然和人情搭建得无比巧妙:有中国文人心底的企盼,却没有遗忘它曾经就应当有的起点、中转和轮回——堂皇到落寞,凋零到新生。如实地告诉人们,一条古街的枯荣才是应有的态度,否则我们会忘记自己心里的古街,除了追求新生的繁盛,还有一种淡泊和安定。
浙江,有不少文人在人事受挫后逃于佛、道,但又不真正投身寺庙、道观;结庐荒山,又会造成生活上的麻烦。只有一个最好的方式:见山而隐于市——“躲”在一个地方,用常态对峙显赫,用平实对峙跌宕——这个地方,就是某个江南小镇的某条古街。
我听说初唐四杰的杨炯是盈川的首任县令,白居易结杜泽之因四次问道,就连武则天也曾为这个小镇的一个寺庙题额。还有杨万里、马可波罗,还有清代名宦陈鹏年、近代弘一都曾在此舍舟登陆,借道盈川。
看来,这个地方,值得一拜。
寻觅
和其他小镇不一样,到杜泽(古属“盈川县”)去,要一个人才有味道。
它在衢江区,衢州市东。
衢,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汉字。从有这个字开始,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当然也包括1935年到1964年的汉字简化运动,几千年来几乎就没变过形态,释义为“大路”;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跟这个字组成的词,只褒不贬,比如康衢烟月、通衢大道,就连和“禁”字搭成“禁衢”,意思也变成了“供帝王车驾行走的道路”。这样的字,很少见。
我曾经在少年时跟着父亲去过安徽的“屯溪老街”,一千来米长。父亲是个被时代耽误了的真正的文人,喜好收藏,喜好笔墨,更喜好那样一种古朴的环境。看到兴致的小店都要进去,这样慢慢走,一走一个小时。我不太懂,只觉得人太多,总被人挤到墙跟。后来又去过几次,但人还是多,九成以上都是游客,摩肩接踵。
每每都会想,如果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许是大雨刚歇、游客未至;或者是日暮黄昏,能听到更声,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走一走,像到了一个境界,虚虚浮浮。虚想的,是看不到却能感觉的古老沉淀的文化;浮现的,是不租门店不缴租金的土著市井。
也许,我想得太多了。
结缘
庸人会自扰,“高洁”真守心。
祝惟宽一定是个内心高洁的人,到哪里都可驻可想可得。这一点他比我好,当然要比我好,否则有关他的故事不会一遍一遍传到1300年后的今天。
他是杜泽镇宝山下祝人,公元755年生。十三岁时,“见杀生则恻然不敢视,也不忍食,乃求出家”。民国《衢县志》说他二十四岁受戒,贞元六年(790年)出寺庙,行化于吴、越间,以杜泽镇“明果禅寺”为道场;元和四年,宪宗召至阙下,师年六十三终兴善寺,葬灞陵西原(陕西西安)。
“明果禅寺”,不能四个字一气读了过去就完,那样会觉得可惜,如果你看到这些有关于它的文字——
它始建于唐光宅元年(684年),为禅寺写额的人是武则天,曾先后接受过赵抃、毛维瞻、钱端礼等多位名流的拜谒,供奉肉佛真身,历代具有“千僧丛林”之称。
供奉的肉佛真身就是“大彻禅师”,祝惟宽是他的俗名。
最先我并不知道大彻禅师,得以典籍相见是因了白居易。第一,白乐天曾四诣大彻,颇有获,“以师礼待之”;第二,禅师坐化后,他为其撰写千字《传法堂碑》——白居易一生写文章无数,仅有的几篇千字以上的文章后来都成了名章。
一个是清修,一个是俗尘,哪一次结的缘?
我还未研究透彻大彻禅师和白居易的交往历程,只是从地理位置上看,禅师和诗人有过一个交集,他们重叠的人生离不开一个地方:衢州杜泽。当时禅师正在明果禅寺传道布施,17岁的白居易正跟随赴任的父亲白季庚到衢州任所。
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段有关高僧和诗人的过往,当然更不知道白居易和江南的情愫发得如此之早。晓得的只说是白居易做过杭州的刺史——其实那是非常后来的事,白居易已经51岁,大彻禅师也已经坐化5年。
衢州佛教历史悠久,梵宇林立,高僧辈出。然时移世易,多少楼台早已化为历史烟雨。我想问木鱼山上的草,禅师驭风不知停在哪朵白云之上?如果我也骑驴回到唐朝,能不能看到主持,在山野里闲聊?
没有回答,有的,剩下一种可靠的猜想:无论是诗人进山,还是高僧出山,哪一次,他们能绕开河边的那个小镇——杜泽!
繁华
杜泽,是后来才有的地名,距白居易写《传法堂碑》300年后。原本,也仅仅是一个村,一户人家。
户主为杜玄感(避“玄烨”讳,今做“杜元感”)。他,上有一个高贵的出身,是唐代名臣杜如晦十一世元孙;下有三个可耀门楣的儿子:公器、国器、伟器。杜玄感跟当初的白居易一样,到盈川是因为父亲赴任。父亲见水坡两便、风景秀丽欲将之做归隐之地,不果而卒。杜玄感遂留寓铜峰茅冈。后岳飞在征讨杨幺时经过当地,三兄弟追随而去并立战功而被封武翼大夫、武经大夫。然杜公器与另一将领不和,故辞军归隐,建房舍于铜山“双桥两源”之地,改地名为“杜泽”。
上面这几句话,只有百余字,却不那么容易得到。是时任观文殿大学士周必大在宋太宗淳熙十四年撰写的《修葺家谱序》,和明代宰相商辂(淳安人)在成化二年写的《铜峰杜氏世谱题辞》给出这些证据。
据此,杜公器一家给杜泽准备了发姓为村,以村为市的先决条件,同时也给这里留下了人文的文脉,醇和的家风。
明嘉靖年间,因杜泽一带大山多出“铜石”,日增月累,矿工云集,渐成北乡一大市镇。矿石、木材及其它物资需要外运,“盈川渡”出现——东可通杭州,西可抵衢城。到了清代,盈川古埠仍有“普济盈渡会”,分班经理,但“铜石”早已不再开采,水上来去最多的变成了纸货。民国郑永禧纂修《衢县志·食货》说:“(杜泽)为北乡一大市镇……水出章戴港,春水涨时,可一通筏。平时,纸货仍须肩运。”当时, 衢北杜泽、上方一带山林辽阔,纸槽林立。商户将成品纸捆扎后,或由“上方担”人工肩挑,翻山越岭运到盈川渡,再装上大船水运至杭州等地。“郑承康号”、“陈益成号”、“徐荣泰号”,王立大、叶新记、袁正记等十多家槽户纸商均以“邪利不争”的宗旨,生产了浙江三分之一的用纸。繁华已至“千户烟灶万个丁”。
现在想来,无论是杜公器的归隐,嘉靖年间的采铜还是清代民国的造纸,其实都是为了一种生计,后来的发姓为村以及成就商业帝国则并不是初心所至。
去年年底,我曾去拜访过一位杜氏老人,他告诉我除了商贾外的另一个“杜泽”。
杜为民今年83岁,亦为杜玄感后人,就住在古街上,一个繁而不闹的所在。他的爷爷是清末九品地保,父亲也曾任当地一所小学校长。在他看来,杜氏一脉,善商的多,善文者更多: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杜泽就出了8个秀才、3个举人和2个进士!
你能不惊讶吗,几千人的小小一个地方,竟然把封建商贸和科举文章一同做到了极致。
沉淀
从唐贞元年间的白居易计数到明代嘉靖的开山取铜,中间过了700年,即便从杜玄感留寓、杜公器退隐开始算,杜泽一地也有了400年的沉淀。
谁都不知道杜氏族人的繁衍生息到底更加得益于这些积毓还是因积毓而延发的新的精神。反正,这个祖系派自分房,每房子孙繁衍,房派又分房,并形成各自的“房祠”、“支祠”。到清代,杜泽已经变成一个建有“十八房厅”的巨大宗族。在所有的这些明清古建筑中,有些单独成体,有的连片成街——杜泽“老街”也就是这么来的。
杜泽老街不如安徽屯溪老街长,南北走向约820米,分为“普棠街”、“玉泉街”和“荷节街”。但有一个优势却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比的:纵向的街道仅仅是群体的一个骨架,另外还有39条狭窄而悠长的古街巷和老街交叉,形成了无数个“井”——首尾、左右相连,东西、南北相通——在那时的封建画面里,这样的建筑既保持了个体的相对独立,又丰满了统一的整体。独立,规避着一些邻里的矛盾;整体,又使得在外力来袭时有了充分的退和守的空间。
更加让人惊奇的是,街面用统一的长条麻石横铺,街道正中间还贯穿留有一条外露的水系沟渠——这样的布局大大降低了遇到火灾连片焚毁的威胁——这样的设计绝无仅有,不能不说它是中国建筑史上一个伟大的创想。
说到这,有一个管理者必须提一下,正是他化解了杜泽老街历史上的一次严重危机。
陈鹏年为清代康熙朝一代名臣,清廉、慎言、勤事,被康熙帝称为“第一能臣”。陈鹏年28岁时(康熙三十年)中进士,外放为官的第一站就是浙江衢州府西安县(下辖杜泽)知县。当时三藩平定不久,人口锐减(明末清初,衢县人口15万,平三藩后只有4万),纷争颇多。到西安县不久,他就接到了白水乡18个村的联名诉状,说杜泽有座五墅堰,历来分灌杜泽、白水。而杜泽用水颇多,致白水乡无数良田因旱减产甚至绝收。陈鹏年看到状纸的时候,白水和杜泽两地的村民已经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冲突和械斗,作为聚集区的老街亦面临危险。陈鹏年深入堰口调查数天,食宿不离。最后他做了三件事:严惩事件策划者;创造性实行共同管理的“堰长制”;在堰口丢下一块巨石将河水一分为二。流入老街的水由此变小,但两地的纷争得以永久平息。
蜕变
到这里,就可以大概整理出杜泽以及老街的“生平”:文人雅士高僧大德慕此山羡此水而停留,并给这里留下了温厚性格的底子——杜玄感感忆父言留寓铜峰,杜公器功成退隐发姓为村——因铜而兴,渐成市镇——到明末清初,这里文人辈出、商贾云集,古街悠然,盛时有酒坊、糖坊、铁坊等7家;有染坊、药铺、豆腐作坊、宿店、丝线店、烟店、杂货店等120余家……
从明末清初开始老街渐成到现在,白驹过隙近400年。
400年岁久,老街真的老了。又经历过那么多人来人往、俗情俗事,和其他老街一样,厚重里无可避免地有了破败和沧桑。
是任由其“老去”,还是通过整治提升后迎接“新来”?这对经历了新安、盈川、西安,最后归于衢江区的杜泽来说,是一道从来没有参照的应用题——面对老街,现在该如何“接盘”?
2017年7月,衢江区开始对杜泽老街进行修缮改造,根据的是省级历史文化街区的标准,修旧如旧。据统计改造了96幢晚清时期徽派建筑,翻修了其他将近150栋老房子,并且导入了美食和民俗文化。2019年国庆期间,改造一新的老街隆重开街。
盛开
从忠房厅路进入,拐三两个弯,问两三个人,到了古街。一进去,前路和后道的强烈对比,让人感觉兜转到另一个世界——你看或者不看它,老街就在这里:等脚步来,等微风来,等我来。
三条“线”躺在街面上,中间的格外黑些。初看都是路,慢慢走去才知道中间的是一条窄溪。
一栋老房子的花窗开着,像是叫我进去。走进去,走上了二楼:花窗雕着一种精致,框着一段日子。窗外,是今天;窗内,是曾经。我的手就是一份神奇:每一次关闭窗户都连接了过往和当下;闭合的是封建社会大家族的繁盛,推开的就是新时代的万物逢春。
我站着的这栋建筑叫“杜本仁堂”,建于民国二年。
充满思绪地走出杜本仁堂,一头碰到了在这条街上做了45年米糖的许师傅——米糖是当地千百年来的特产,他20岁出头就学,日子已经过了近半个世纪。儿子许华正在“接班”,他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这条古街上的热闹:人挨人、头碰头。老街新开后,他一天要做五六百斤糖点,说“得分镍价列国(从来没这么累过)”。孙子瀚瀚9岁,已经很会炒菜,但对爷爷的手艺不感兴趣,只想着踢足球。
糖香跟着我出来,一眼千年,在身后像一片纱,沾着过去和未来。
“江洲闲鹭绕孤船,野渡老树透斜阳。商贾骚客不思去,深巷陋室烹茶香。”茶香如花,骚客不离,老街就像是找到季节的苞,盛开在杜泽,盛开在衢江的时光里——一如兰,幽幽;如莲,亭亭。
一寺一堂一塔一街,马可波罗在此地盛赞“金丸”,弘一也在此舍舟登陆,借道盈川,一条街也就成了一个镇、一座城的印记替换,人物访谒于是和风景旅游融成一体,“梨花村里叩重门,握手相看泪满痕”的景象又会经常出现。是的,只有基于历史又远远高于现实的构建,才有能力召唤后代。我很高兴,杜泽,还有老街,并没有做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它依然是一个杜、一个村、一个生活——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坦诚而透彻。
杜泽、老街就是这样的一个去处,像看一部书,要一个人去。
看来,我并没有想多。
四百年岁月久
老街真的老了
历经人来人往、俗情俗事
在沧桑中,蕴含着厚重
后人不会任你老去
整治提升后的你
会像这穿城的河
流向很远很远的未来
看浙江新闻,关注浙江在线微信
凡注有"浙江在线"或电头为"浙江在线"的稿件,均为浙江在线独家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必须注明来源为"浙江在线",并保留"浙江在线"的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