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小镇上的一位理发师,用一把剪刀,剪出自己在小镇生活的三十年。
许是因为和头发打了多年交道,我总以为,她是个活成了“头发丝儿”的人,看似柔软,却极富有韧劲。
打我有印象起,母亲的店里顾客就络绎不绝,她总是笑得格外爽朗,能和各种身份、各个年纪的人谈笑风生,而手上剪刀嚓嚓切切、推剪嗡嗡作响是不停的,动作极干净利落。新来的顾客不免要质疑:“一边聊天一边工作能专注吗?”“这么快就好了,不会是毛手毛脚吧?”这时,母亲早就为下一位顾客披上了理发布,看着镜子中略带怀疑的顾客,笑盈盈地抛出一句:“你自己检查看看有没有问题,你要是不满意啊,我保证给你‘售后’。”总有人会提出这样的质疑,却依旧年复一年地光顾小店。
常有人好奇,总要问一句“老板娘,别的店里剪个头发都要半个多小时,你怎么几分钟就好了?”母亲总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简单地回答:“技术活,练出来的。”
母亲学理发,是十九岁的时候,外婆觉得女孩子独身在外学手艺辛苦,况且个体户压力大工作又没有工人稳定,拗不过母亲对爱好的执着,在她的行囊里放了十个煮熟的鸡蛋和一沓破旧的纸钞,就这样,母亲踏上了拜师学艺的道路。只听她在家里说起过这段往事,从前拜师规矩多,好在师傅技艺扎实且热情心善,却仍免不了日日要做些烧饭烧水、洗衣抹桌之类的杂活。母亲说,起初学艺,单是白天看着师傅剃头是学不会的,眼睛学到了、脑子记住了,手上功夫却生疏得很,她便在枕头下放了把理发剪,日日睡前对着空气苦练,晨间更是要比师傅早起,做完杂活后对着店里的人头模型做盘发、梳辫的练习。
不出六个月,母亲就师成开店了。开店三十年,母亲陆陆续续收了不少的徒弟,有技艺出众很快独当一面的,但也不乏学了许多年仍技艺平平的、学到一半中途放弃的。母亲常对他们说:“技术活,是要靠练出来的。”
母亲开了三十年店,我在店里生活了二十年,许多街坊、顾客看着我长大,也有许多孩子满月头的时候被家里人抱过来,来店里一剃就是十几二十余年,母亲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对待孩子哭闹,母亲有自己的一招,孩子大哭大多是害怕推剪的嗡嗡声,母亲总会弯着腰,扶着孩子的小脑袋,耐心地对孩子说:“看着镜子里,阿姨这里啊有辆小汽车,看好哦,现在小汽车要开车咯,开到了宝宝的头顶上,滴滴滴,又转了个弯……”就这样哄着哄着,许多哭闹的孩子也乖乖坐定了。
当然,母亲也目睹了小镇上许多年长者老去、死亡。人们都信奉,人要走得体面,家里老人临终前尚且清醒的时候,总要找个靠谱的师傅上门给老人剪个清爽的发型。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曾跟着母亲去过一次,远远看着老人颤巍巍地被家里人扶到了座椅上,我只怯怯地站在房门口,不时偷偷往里面瞥几眼。母亲询问过家人的意见后,照样是麻利地从包里拿出剪刀、推剪,一手轻轻扶着头,另一手不停地嚓嚓切切着,老人下巴处皮肤因为年迈瘦弱而变得松弛,随着推剪在后脑勺的起伏而轻微晃动,母亲不时还会询问几句,“长短合适吗?”“力道重不重?”老人凹陷的双眼木木的,喑哑的喉咙发出轻轻的一声“嗯”,也不知是否在回答问题,倒是家里人,在旁边答道“剃掉了么看起来清爽,短一点舒服就行了。”很快地剃完以后又收起工具、放回包里,和主人家寒暄了几句就领着我回去了。回去的路上我提了许多疑问,现在只记得母亲说了一句:“人年纪大了,都会‘老掉’①的,这个阿伯前两年还骑着三轮车出来卖菜,权当是送送他,做人做事啊一辈子有始有终最好。”
后来,母亲还是一样,在店里和客人爽朗地谈笑,麻利地工作,遇到为了省几块钱剪完头发不用吹风的阿婆,母亲也依旧顺手帮她把头发吹干,挺括②地梳好;遇到工厂里下了班才能来烫头发的女工,夜深了不放心她自己回去,让父亲帮忙送回家。
我在嚓嚓切切的剪刀声、嗡嗡的推剪声和永远弥漫满屋的各种药水、焗油膏的气味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每天工作到深夜,母亲回家后我早已入睡了,我们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更不用说辅导作业、开家长会这些平常家长的“任务”。
可长大之后,我却愈发觉得,普通平凡一生的母亲,在我的心里,却是一个“小镇工匠”,对待工作,始终秉持着她独有的匠心、匠艺。
同为女性,我在心里对母亲总存有诸多敬意。
注释:
①方言中避讳“死”字,称“去世”都称“老掉”;②挺括:方言,意味整齐得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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