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3月14日讯当年,周传瑛在小生行里,有句评价:嗓音虽涩,而风度翩翩,神情可念。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大外公周世瑞整理了太爷爷二十多出剧目的身段谱,光这两句,就有整整四页。
先视左侧,再视右侧,两看时双眼稍蒙……先向上抬眼皮,然后再抬头望天际的月和云,接着把眼神收进,微笑地向右晃头……
唱到“蛩”(qióng)字,大外公在括号内特意备注了一句:这段表演中,眼神是最重要的,要随手指旋向而略带瘟气,略带眯花而凝神。
这个眼神也太难了吧。
练眼神、练小动作
太爷爷的活儿难在细节
畅畅近视眼,250度。周玺说,他是上眼睑肌无力,眼睛睁不大,呆萌呆萌。
有一次,妈妈故意激他,他生气了。妈妈趁机——停,你平时亮相的时候,就要有这个眼神。他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
他爱看古装剧,《三生三世》《庆余年》《香蜜》,喜欢邓伦和杨紫。最近,他跟爸妈一起看《赘婿》,有一个镜头,他看不清楚,眼睛睁大眯起又睁大,妈妈又喊——停,你这就是看远、看近、再看远,这就是朦胧感。
戏剧理论家、《周传瑛传》作者洛地讲过一个故事。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在黄龙洞的院子里,周传瑛给演员们讲身段,表演三个人的出场:张生、潘必正和柳梦梅。三个人都是巾生,年轻帅气,都还没有中举。
三个人,大招式,演得完全一样,但仔细看,却又不一样,尤其是眼睛。传瑛的眼睛,其实糊里糊涂的,但一上台,真是亮!张生出来,有点狂态;潘必正出来,慢吞吞的,有点憋憋的。而柳梦梅,懵里懵懂,像在做梦。
如果畅畅回到40年前的黄龙洞,他一定能划出重点,找到差别。
“我太爷爷演潘必正,和很多人不一样。”前几年,他第一次看太爷爷的《琴挑》录像,学会了一个小生的亮相。
潘必正烦闷睡不着,出门散步。整冠,看到地上的月光,手背后,细看,再抬头望月,如此明朗的月亮,不由打开了扇子,散步。走一步,扇子往头上一点,哎,好烦啊。
畅畅边做边讲,执扇、开扇、合扇,不同的指法,不同的意思。他的手指很长,白净,指甲修得平整,光看手,会以为是个女孩子。
“开扇时手的变化,开扇、走路,都不一样。”这是他看太爷爷录像时观察到的。“学校教的和太爷爷的我都会学,学我太爷爷的《琴挑》,是回炉重造。”
太爷爷的细节动作太多了。比如,写字的动作,太爷爷手会撩一下后襟当笔。看见虫子时的动作也不一样……他边说边做了一遍。
“这就是我太爷爷的《琴挑》。”他收拢扇子,“难在细节。”
洛地先生曾说,传瑛腹藏四百折戏和他场上神逸的表演,我感受到昆生是怎么体现着生者,生也。周传瑛有一个思想:大招式守家门;小动作出人物。这两句话,把继承传统和创造人物,全都概括了。
太爷爷如果知道畅畅的小动作,会怎么想?
【对话】
Q:为什么决定要学戏做一名昆曲演员?
A:为了传承(手里的笔没有停,也没有抬头,淡淡地说了这四个字)。
Q: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A:八岁。我说,以后我要学戏。
Q:没有想过将来做其他事情吗?
A:没有。学戏一是喜欢,还有就是家族的传承。
Q:你喜欢昆曲什么呢?
A:它的历史。我不知道怎么说。
Q:昆曲演员里你还喜欢谁?
A:李公律。他的戏好,身临其境。
Q:你觉得一个好的昆曲演员应该是怎么样的?
A:把自己当成这个人物去演,带上你的感情。
什么都“不行”的第四代
刚开学就发现自己进步了
畅畅6岁那年,我去浙昆采访,老师正在给他压腿。痛吗?老师问。他说,不痛,一点都不痛。脸上已经哭得稀里哗啦。
那时候,每天练功前,他都要走到太爷爷的照片前汇报一声:太爷爷,我去练功了。
“你太爷爷当年”,“你是周家第四代”,这两个句式常有不同的组词造句。
“今天苏州艺校报到了,他正式开启了从艺之路。虽有不舍,但我很放心。加油,周家第四代!”2019年8月27日下午,周玺发了一条朋友圈。
决定去苏州前,畅畅对妈妈只说了一句话:这是我的责任。
什么是责任?
第一学期,畅畅经常受伤。有同学说:你还是四代嘞,你什么都不行。
他没跟妈妈说,告诉了外公周世璋。每天放学,外公去接他,两人会一路唱回家里。
进学校前,基本的腿毯功,周玺没要求他练多少,没要求他翻多少个跟头,只要会就行。她说,希望他保持一张白纸,让老师去教。
畅畅是走读生,每天五点起床,五点半到校,从来没有迟到过,有时候比住校的同学到得还早。
有时候伤得有点重,他会主动跟老师汇报,酌情少练一点,或者练别的。
是因为怕痛吗?有些伤,挺挺也能挺过去,但他会担心,伤了会不会影响到别的地方,影响他继续练功。他想的总是比很多同龄人要多,甚至复杂。
同学叫他老头。他认了,但转念一想,不知是自问,还是问我,“跟同龄人比,我是不是有点太成熟了?”
他是班里唯一不看动漫的,“他们玩《王者荣耀》,我玩《光遇》。”他打开手机,古风画面,笛声,有点诗意。
其他同学聊明星、歌、rap、手办。这些话题,他也聊,“但我跟男生聊不太来,《海贼王》什么的我都没看过。”
跟谁聊戏曲呢?
室友张盛之,他的爷爷是张天乐,苏州昆剧院昆剧表演艺术家。晚上,他们会一起聊聊戏。有时候,张盛之会来一句:你看,我找到声音了!
班里有7个男生,找到小嗓的人特别少。
刚开学,畅畅就发现自己进步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关在家里,他压腿,我练瑜伽。开腿、下叉、拿顶、虎跳。每天200个飞脚,虎跳每天练100个起,再多要头晕的,我也心疼。”周玺说。
从四五岁起,畅畅就跟着妈妈看戏,一回家,妈妈问:要是你,你会怎么演?他说,我得在网上看完全剧后,再看一次这个戏,才能跟你讨论。
妈妈说,好,我给你时间,了解这个戏的发展史、改编史,再来聊。
【对话】
Q:刚去苏州时,感觉怎么样?妈妈说你压力有点大。
A:还是蛮大的。做错一件小事,就会放大。其实学习上专业上还行。
Q:你怎么看待苦这件事?
A:苦是人生中的一种磨练,承受住这些苦就可以大放异彩。
Q:你怎么评价目前的“技艺”?
A:毯功、腿功不好,其他还行。体能不好,腿骨子有点硬。眼神瞪不起来。
Q:那怎么办?
A:16岁之后去拉个眼皮。
Q:怎么看传承?尤其你这一代?
A:关于我们家,我只能说,一直要传承下去。我选择学戏,是因为从现实的网络、新闻中可以发现,传承戏曲的艰苦,也很少有人在专业上跟我有共同的话题。
Q:以后想做什么,爸爸妈妈有跟你讲过吗?
A:他们没有对我有任何的奢望。如果我有后代,不会一直强求他学昆曲,我不能束缚一个孩子的自由,他的生命权限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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