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6月29日讯(浙江在线记者 孙雯 章咪佳)2014年,叶嘉莹先生九十岁生日的时候,海内外诸多友人前来庆贺。
叶先生说了这样一句答谢词:“感谢大家,我以后一定继续努力。”
那天,白先勇先生也来了。他开了句玩笑:您九十岁了还说要继续努力,我们该怎么办呢?”
再过10多天——农历六月初一,是叶先生的生日。叶先生说,自己应该算是95岁了。
近期颐之年,叶先生仍然在继续“努力”着。
叶先生生于1924年,如她所说,“1924不只是一个数字,也代表了我出生在一个战乱的年代”。
一个时代总为一代人的命运打上特定的底色。叶先生自1924年开启的人生,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在老式的旧家庭中,她度过了相对安顺的童年——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安稳时光。关在家里长大,她沉浸于诗词的吟诵,遵循着家庭给予的成长标准:新知识,旧道德。
家门之内,没有玩乐的伙伴。仅有春花秋月,供叶先生笔下起兴。
一直教授她诗词的伯父看了她的诗,便说她“不是有福之人,却是坚强之人”。
伯父的这句话,几乎洞穿了叶先生的未来。
在哈佛,一个人的图书馆
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叶先生与母亲及两个弟弟,就是以《四世同堂》里写到的那种难以下咽的“混合面”度日,而父亲因在民国政府的航空部门工作,随着当时的政府一路迁到上海、南京、武汉、长沙……日军铁蹄南下,父亲音讯全无。
其间,44岁的母亲在赴天津手术返回北平的途中,在火车上病逝。
1941年,叶先生的父亲终于来信了,上面写的还是母亲的名字。
这一年,叶先生考入辅仁大学,大二时跟随顾随先生学习唐诗宋词的课程。国仇家恨,人生过往,她一一写入诗词中。
1948年冬天,叶先生婚后不久,便与夫家人从上海乘坐中兴轮到了台湾,“后面一艘太平轮在1949年1月就沉没了……”
“不管过怎么样的生活,我所保留的还是新知识与旧道德。”家庭给予的成长范式,铭刻于心,影响了她的一生。
曾经有人问叶先生:在九十多年的生命之中,如果能回到过去,最喜欢生活的日子是哪一段?
叶先生的回答是在哈佛大学的日子。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北美一些想学汉学的人到台大听了叶先生的课,就提出将她交换出国。
1967年7月,叶先生来到哈佛大学。
在哈佛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叶先生获得了特别的优待。她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这本书时,每天在图书馆工作,学校的教授就跟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人说:“你晚上锁门,要特别允许叶嘉莹先生可以留在图书馆里继续工作。”
那段时间,叶先生的早餐是两片面包,一杯麦片。中午带一个三明治,然后到哈佛大学再买一个汉堡包,这就是午餐和晚餐。“下午五点钟以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走了,图书馆的门关了。在四壁都是书的图书馆里,我一个人可以工作到任何时间,那真是最美好的时光。”
不但好为人师,还好为人弟子
1969年,回到台湾的叶嘉莹,收到了哈佛大学的聘书。但因为签证问题,她阴差阳错地去了加拿大的U.B.C大学。
最开始,叶先生只需要指导两个来自美国加州大学的学生,他们一个研究孟浩然,一个研究韩愈,都懂中文。
不久,校方说,他们想留叶先生长期授课,她不能只教两个研究生,要教大班的课,大班的加拿大学生没有人学中文,所以必须用英文授课。
叶先生别无选择,只好答应了。
“要不然我带着一家人到哪里去呢?”那时候,她上有80岁的老父亲,下有一个念大学、一个念高中的女儿,她的先生也失业了。
“我每天晚上查生字查到半夜两点钟,第二天就用我半生不熟的英文去给人家讲。”叶嘉莹说,自己用了很笨的方法,比如“国破山河在”,她就用直译。
直到今天,一说到自己天生就是教书的,叶先生的语调中,就满是欢欣。
“那些学生对我讲的这种生硬的、英文的诗非常感兴趣,来听课的人从十六七个增加到六七十个。所以我是被逼出来的。”
那时候,叶嘉莹的忙碌是可想而知的,她的先生则每天在家里发脾气。“我回家太晚,如果他在家里做了饭等我回来,就会把锅丢在地上。我也不敢吵架,家人都上床睡觉了,我就在灯下查生字。我如果吵架,明天谁去教书?谁去养活这一家人?”
叶先生说,自己不但“好为人师”,还“好为人弟子”。
即使是从U.B.C大学退休后被请到台湾的“清华大学”去讲课期间,她发现有一位老师,在晚间开了一门有关一位外国学者的课程,叶嘉莹每天上完课后,买一个便当,吃完就去听那位老师的课。
捐赠个人财产,不是第一次
以个人资产设立学术基金,在叶先生的一生中,不是第一次。
上世纪90年代,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成立。叶先生为研究所捐出了自己在U.B.C大学所得的半数退休金——十万美元,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
“驼庵”是叶嘉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别号,她想用这个奖学金来纪念老师。
叶嘉莹在最新的口述自传《沧海波澄 我的诗词与人生》中说,希望能借此给青年人一些鼓励,使他们能认识到在文化传承方面的责任重大。她希望领到奖学金的同学,所看到的不仅是一点微薄的金钱,而是透过“驼庵”的名称,了解到薪火相传的重要意义和责任。
至于学术基金“永言”,诚然有《毛诗·大序》中的“诗言志,歌永言”之意。同时,叶嘉莹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大女儿言言夫妇。
1976年3月24日,叶嘉莹的大女儿言言与女婿永廷因车祸去世。
言言,是陪伴叶先生在苦难中长大的。1948年,叶先生初赴台湾,因被怀疑“思想问题”带着还在吃奶的女儿被关进了彰化警察局,当时,她的先生也被抓了起来,她失去了教职,无家可归,她带着言言在先生的姐姐家打地铺。
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痛失爱女,叶嘉莹写了10首《哭女诗》。
“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
失女之痛,也使得叶先生下决心回国教书。“我知道了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我终极的追求、理想。我要从“小我”的家中走出来,那时我就想:‘我要回国教书,我要把我的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我要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达给下一代’”
叶先生的生日是六月初一,家人说,这一天是荷花的生日,因此给她取的乳名是小荷。叶先生一生爱荷,写过很多与荷有关的诗。
她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考古的报刊上看到一篇报道,说在古墓中发掘出来的汉代莲子,经过培养居然可以发芽能够开花。
“我的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在南开大学教书,叶先生有时在校园内散步,从教学楼走到马蹄湖看荷花。
“在我的晚年,国家还给我这样一个教书的机会,我心存感激。”
眼前的叶先生,也使人对人生与未来,“有一种感发可以兴起”,她何尝不是一首值得吟诵的诗词。
参考——
《沧海波澄 我的诗词与人生》中华书局
《风景旧曾谙 叶嘉莹谈诗论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红蕖留梦 叶嘉莹谈诗忆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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