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庆历七年(1047年),刚当上鄞县知县的王安石花了12天时间将治下的河网水系几乎跑了个遍。
当来到今天的宁波北仑芦江一带时,已是第7天。他惊喜地发现这里两山相夹、碧水东流,是个农耕的好地方。可美中不足的是,此处海水容易倒灌,农田时有灾荒,人们苦不堪言:“咸潮浸一浸,一年呒收成。”
在他的提议下,当地百姓凿山劈石,挑土填壑,历尽千辛万苦建成一道穿山碶,终将东海汹涌的海潮“挡”在了黝黑的岩砾之外。
碶,就是以石头砌成的水闸,阻咸而蓄淡,密布于浙江东部沿海和江河交汇处。最繁盛的时候,几乎是“有河必入海,入海必通碶”。那么,浙东人为何钟情于这小小石碶?
一
浙江素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尤其是宁波、舟山等地,“山高于田,田高于海”的地势致使水泄而不蓄。曾经,老百姓“每岁不苦水而苦旱”。
怎样把水理顺?生活在浙东的人们想到了“分而治之”的策略,通过化整为零的方式,在支流入江口、江河入海口修筑了许多石碶。北宋文学家曾巩如是形容:“鄞人累石堙水,阙其间而扃以木。”
以宁波为例,从唐太和七年(833年)王元暐建它山堰开始,鄮县陆续修筑了乌金碶、积渎碶、行春碶等,宋朝更有“碶闸者,四明水利之命脉”之说。与其他水利设施相比,碶为何能“脱颖而出”?
在用料上,一定是坚石当道,才足以抵御海潮。不过,古人在造碶时,为寻找可用的石料,要耗费不少精力。王安石考察鄞县时,就曾登上鸡山“观碶工凿石”;清代光绪年间,舟山甚至形成了发达的石作产业,“其居民以采石为业,谓之石宕”。
一般而言,碶身有多个通水孔,每个孔又设有闸门,以便随时打开或者关闭——内涝时,打开碶门排洪入海;涨潮时,关上碶门防止海水的侵入;平日里,储存在内部的淡水可供日常汲水之需。其灵活多样的用法深受沿海百姓喜爱。
精巧的碶,还能与其他大型水利工程灵活组合,形成一套完整的水利系统。比如,王安石在考察芦江时,目睹“蜿蜒水沟穿芦丛,茫茫海滩涉潮涌”的现状,还组织百姓建造了一道全长15公里的海塘,曼延勾连至穿山碶。自那以后,当地基本没有大的水患,后人感念其功,谓之“王公塘”。
二
世上本没有“碶”这个字。浙东方言中,碶的发音与“去”相同,据说人们总是期盼着碶能平息洪水,说的人多了,便造出了字。书写、记录和阅读,让碶更添三重人文意蕴。
第一重,见证。“石碶们”迎风斗潮、矗立在东海前哨,它们的名字见证了浙东人民的心之所系。一道碶接近完工的时候,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题额”,即将名字郑重地篆刻于碶身、桥额之上。
纵观这些碶名,有感念历代先贤、善士出资捐献的周公碶、郭公碶、王公碶等,有祈愿风调雨顺、平安祥和的太平碶、海晏碶、永丰碶等,还有铭记乡里同心合力的王家碶、杨家碶、史家碶等。
像横跨在小浃江上的义成碶,由楷体双沟镌刻的“义成”二字,道尽当年众人叩石挑土、修碶造碶的火热景象。这一年恰逢大旱,人们将丰收的希望寄托在义成碶上,丈量、施工、采买、督工等环环相扣,参与者达到百余人。
第二重,守护。立名后,若是古人还想抒发胸中逸气,碑文、楹联是不错的选择,或展望诗画江南、鱼米之乡的丰盛,或表达人水和谐、水城共融的愿景。
比如,舟山定海的东港碶建成后,当地乡绅向官府申请立碑,对碶闸损毁、碶产废卖、河道拥塞、生态破坏等现象设置禁令。从“无数农田赖以灌溉”“于城乡水利关系重要”等碑文表达,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强调爱水、惜水、护水,更窥见石碶与大地相偎、同百姓相亲。
第三重,回首。碶边长大的人,出走半生仍在津津乐道碶的故事。有人写家人远行,“送至碶上,折柳相赠,却道是一步三回头”;有人返乡探亲,“流着热泪,先来看望它,亲近它,因为记忆的红线牵系在那里”。
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在耄耋之年回到家乡,创作《新碶老街风情录》组画,其中一幅《新碶头》中,一道碶桥占据C位,桥上熙熙攘攘,旁边船只云集,帆影重重,生动展示了碶为海乡带来的恩泽。
三
波澜壮阔的大海从未停止过涌动,纵贯交错的河流也不曾中断过奔流。浙东的碶,或迎洋搏击,或依河固守,观照出这片土地上怎样生动的图景?
化“河海奔涌”为“一方安澜”。由于碶的建造地多为河海交汇的要冲,航运之便带来了如织人流,“小桥流水人家”放在浙东,当是“碶畔人家”。如果说浙东运河是一条流动的大动脉,碶便是那细密的“毛细血管”,源源不断输送着盎然生机,守护一方碧水安澜。
变“咸卤滩涂”成“膏腴良田”。土地是浙江的稀缺资源,历史上,浙东先民为了谋求更好的生存环境,从未停止过向大海要土地——这一道道碶,仿佛是他们打出的一张张“筹码”。它们延于滨海之界,“阻咸蓄淡,以资灌溉”,使良田免了不少水患,也带来了更多可能性。
人们在筑碶的同时,往往会配套修建漫长的海塘,当碶的外侧淤涨出了新的海涂时,又开始修筑新的碶和海塘,这时,老碶蜕变成了古桥,旧塘也拓成了大道——人类的脚步每向外迈一步,城市的半径便大上一圈。
小小石碶所凝结的团结互助、锲而不舍、坚韧不拔的精神,更是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从碶旁成长和走出去的人当中,很多都葆有情系家国、造福桑梓的情怀。
比如中国近代民族航运业先驱顾宗瑞,从一名学徒工打拼成为香港“一代船王”,其后人受之嘱托,全心全意帮助家乡建设;又如“宁波帮”人士陈廷骅、闻儒根,曾求学于宁波的四眼碶学校,经商有成后均到大陆捐资助学。
岁月更替,有些碶已升级为现代化的大闸和泵站,有的则永远地留在了历史长河中。但不论如何,于浙东诸地而言,它们始终保持着穿越时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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