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多年前,已至人生暮年的南宋词人刘过在武昌安远楼与友人小聚,蓦然牵动起二十年前在此系舟载酒、快意江湖的记忆,于是提笔成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这一阕轻叹,竟会穿过如此多年的历史烟云,在今日依然拨动着无数人的心弦。有人从中读出时光易逝的怅然,有人从中品出人世沧桑的况味,有人将其视为对青春与自由的深情回望,正如某条高赞评论写道:“穷游富游不如少年游”。
一句旧词,何以精准映照出当代人的集体心绪?
图源:“宁波发布”微信公众号
一
从古到今,天地翻新,人世更迭,唯独不缺的,是一场又一场少年游。“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这份凌云意气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如星火,熠熠又灿灿。
司马迁壮游万里,再入长安时,满身风尘已浸染山川浩气,终成就“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王维往来“两京”,诗画风流,将“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洒脱写入生命;徐霞客二十余岁便出门远行,“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以步履叩问山河,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字财富。古人所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他们,却是字外方见真知,脚下别有洞天。
旅途所见,开阔的是眼界,所遇之人,丰沛的却是心灵,或同行一程,或倾盖如故,皆是馈赠。
杜甫年少漫游,所识知交皆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记。比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之时,他与文士苏源明结为至交,又得遇雄才未展的高适与轻财重士的张玠,而至漫游梁宋时,更与李白相逢,后来二人“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如双星交汇,照亮了此后千年的文学天空。
即便在今天,许多少年心中,犹自跃动着“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憧憬。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年轻人鲜活的行迹:开往拉萨的绿皮火车上,素不相识的人们齐声合唱,歌声撞破高原的寂静;有人独自走向边陲小镇、偏远小岛,在与自然的相处中,找回内心深处久违的悸动;“五天登五岳”“特种兵式旅行”,更是成了这一代人对青春的宣言……
二
“少年游”,短短三个字,为何总能一次次击中人心?
与世界初相见。歌曲《你曾是少年》中有一句歌词,“许多年前,你有一双清澈的双眼……想看遍这世界,去最遥远的远方。”对许多年轻人而言,亲历本身已足够珍贵,尤其是在经历多年“纸上得来”的浸润之后,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出发。
最近,湖南一位15岁“小孩哥”独自在新疆穷游引发关注,不少网友感叹“少年太勇敢了”“看来我也应该勇敢踏出第一步”,如此般“说走就走”的故事还有很多;国外亦有源远流长的壮游传统,不同时代的年轻人穿山越海,用数月甚至数年,去遇见语言各异、故事不同的陌生人。有时也许只因为一时兴起而启程,甚至略显莽撞,但他们对万千世界的热望与探索世界的勇气确乎难得。
收获真正的“我”。一趟向外奔走的远行,也是一场向内探索的旅程,借万里长风看清自己真实的轮廓。昔日,刘禹锡接连被贬,却养成了采风的习惯,在灵秀俊美的山水和淳朴浓厚的风俗民情中重新振作,写下“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名句。抗战烽火中,浙江大学师生西迁2600公里,历时两年半,恰似一次荡气回肠的“少年游”,他们在颠沛中明晰人生“坐标”,并最终以各自所长投身新中国建设。
而今的少年游,又何尝不是走出舒适区的成长机遇?异国他乡主动问路时,自诩“i人”也能豁得出去;畏惧登高的人,可以尝试人生中第一次滑翔伞;原本习惯了计划的人,学会面对行程中的意外……走在陌路上,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更勇敢、更独立、更坚韧的自己。
昨日不可留。少年游之所以打动人,还因为那是时过境迁之后的回溯与感慨。当你被“社会时钟”推着前行,忽而想到几年前追逐过的那场落日,或者在人潮拥挤的地铁里,恍惚间念起某个夏日赤脚踩过的海浪,或者是和曾无话不谈的朋友见过的最后一面。那些瞬间,令人心头发烫。
可怅然也源于此。山可再登,海可重临,少年事皆能复刻,唯独当年“欲买桂花同载酒”的年少意气无法重来。这种“人无再少年”的遗憾,借着“桂花”“酒”“少年游”等意象,升华成人类共通的情感,无比醇厚,引人感怀。无数填过宋词词牌“少年游”的古人,也早在千年前就感慨过光阴转瞬即逝、难以复返。
三
人生这场盛大的旅途,“终不似,少年游”或许无法完全避免,但我们仍可倾力以赴,直至能够坦然地说出那句“不似也无妨”。
归来仍少年。一颗时刻跳动的“赤子之心”是人生长路上最珍贵的“行囊”,它意味着敢想敢为的锐气、直面未知的勇毅、无畏得失的坦然,不问年龄,也不设局限,哪怕千帆过尽,此心仍如初生。
也因此,那些勇敢开拓的故事,未必只属于年纪尚浅之人。“世界船王”包玉刚37岁才以一条旧船入行,尽管“半路出家”,却凭远见与魄力开创航海伟业;年近八旬的“绘本奶奶”蔡皋,仍以稚趣之笔绘出日常的诗意。随着阅历渐深、认知愈明,他们或许已经上了年纪,却还葆有“少年心气”,那份经由岁月淬炼过的沉稳与从容,让他们变得更加坚定与果敢。
纵身入山海。“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人生的价值不在于结局,而在于行走本身。改革开放的号角初响时,第一代浙商面对的是一座座难以逾越的“峭壁”,缺乏资源支持的他们,凭着非闯不可的信念和“四千精神”,在市场经济刚刚萌动的中国,踏出了一条备尝艰辛却满载希望的创业之路。
少年游,起初关乎“买桂花同载酒”的率真,最终将于千岩万壑中,化作一种深沉而坚韧的力量,托举每一个闯荡的人走向更辽阔的人生。即便如刘过,望尽“芦叶满汀洲”,胸中翻涌的又岂止是一己之悲,更是难以平复的忧国之情。
现在也不迟。一味地“回头看”并无意义,不如将目光投向当下的生活。不必万事俱备,无须静候佳期,趁心头烛火尚未熄灭,趁步履还未被迟疑拖住,生命的每一刻其实都容得下一场“少年游”。60多岁的“麦子阿姨”秦士芳,只一句“种完麦子,我就往南走”让很多人热泪盈眶;电影《浪浪山小妖怪》中,浪浪山四人组用颠簸却热血的取经路,诠释了何为“一念既出,万山无阻”。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远方”,或是一部渴望写就的“真经”。我们能做的并非执意“重返少年”,也不是将心愿一再推给“下次”与“将来”,而是抓住尚且温热的“如今”与“当下”,活出更贴近本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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