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记者 童俊 柳博珊 李敏 5月6日发自杭州

　　当兵3年，做协警6年，29岁的金晓军不舍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妻子殷延芬仍然记得丈夫出事的那天清晨，穿上没有警衔的协警制服走出家门的那一眼回眸。

　　他的遗憾，就是一直未能穿上那身真正的警察制服。直到死，他仍然只是一名编外警察。

　　大多数协警和他一样，一生的警服上不会有熠熠生辉的警衔，其实，他们的理想也很简单，只想能被认同。

　　在被认同的过程中，他们有着许多困惑，干得辛苦，拿得最少；冲在前面，没有保障；培训不够，前途无望。长期以来，协警的身份颇为尴尬。

　　一位熟谙协警制度的警界人士称，浙江协警生态，可以视为中国协警标本来研究。

　　日前，本网记者对浙江各地协警的生存状态进行了调查，了解了这一群体目前所面临的尴尬境地。

　　上城区公安分局协警大队大队长黄元德这样说：“优秀的协警，真的很多，一直没有人采访过我们协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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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防队员准备出发

　　险、低、累浙江协警的几个生存镜像

　　镜头一：险——冲在前面的是他们

　　老陈说话喉咙很响，很远就听到他的声音了。老陈叫陈钱云，是余杭区塘栖派出所的巡逻队员，已经干了22年了。

　　老陈的右手总是蜷缩着，摊不开，手腕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这是前年抓贼时留下的，刺穿了，幸亏命大”，想用右手拿起水杯，几次都失败了。

　　望着一脸疑惑的记者，老陈伸出左手，要与记者扳手腕，记者感觉左手腕像被铁圈箍住一样，没坚持几秒就被老陈摁倒，“想当年，我的右手力气还要大”。

　　记者跟着老陈上路了，老陈平时都是穿便衣的，在警界，他有一个外号，叫“猎豹”。

　　不知道的人以为老陈整天没事，在街上闲逛，老陈可没闲着，眼睛就像猎豹一样犀利，盯着塘栖街道上每个陌生面孔，基本上，老陈盘问的10个人里，9个人都是有问题的。

　　老陈说，伤愈后，他被换到了稍微轻松点的白班，一天下来要走9个多小时，基本上是绕着塘栖走两圈。以前上夜班，设卡盘查，几天几夜没合眼，那是家常便饭。

　　在2008年以前，他一年的收入还只有1.5万元，后来，政策调整了，现在每个月老陈能拿到2000多。家里有80岁的老母亲，16岁的儿子还在上初三，尽管是本地人，老陈的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

　　已经48岁了，一只手几乎“报废”的老陈唯一的希望就是“多抓点小偷”。

　　在老陈眼里，金晓军是同行里的英雄。

　　去年的这个春天，杭州市西湖区三墩派出所的协警金晓军被疯狂的歹徒用刀狠狠地捅伤，倒在了血泊中，“临走前”还做出了V的手势。

　　金晓军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穿上那身警察制服，他生前说过，做不了警察，就做最好的协警。为了纪念金晓军，三墩协警中队后来改名为金晓军中队了。

　　倒下的背影不止金晓军一个……

　　2月8日，温州乐清市虹桥育红路上的东街菜市场，一名男子在货车车厢内劫持了一名妇女。混乱中，歹徒抓到了民警的枪，并连扣两次扳机，子弹打中了协警吴文义上腹，并穿到骶椎，导致小肠10多处破裂。

　　20天后，一辆湖北牌照大客车行经330国道外垟春运服务站时(温州市鹿城区上戍乡)强行冲卡，造成交通协警秦德南被撞，抢救无效死亡。

　　相比倒下的金晓军、秦德南，已经回到巡防队伍的陈钱云一再对记者说“我是幸运的”。

　　协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与全副武装的警察相比，手无寸铁的协警很容易成为犯罪分子袭击的目标。

　　浙江省公安厅政治处教育警训科科长刘晓勇在义乌基层任职时对协警队伍进行过调查。

　　他说，协警的身份很尴尬，在工作中经常会因为一些细节处理不妥当被推搡打骂、上访投诉，被当成发泄私愤的对象，人身权被不法侵害的现象时有发生。

　　据统计，仅2009年上半年，义乌市公安协警被不法侵害的就有34件50余人次，有多人受轻伤。

余杭的老巡防队员陈钱云

　　镜头二：低——协警的尴尬待遇

　　“老鼠的爸爸假警察，一月工资三百八，买不起鸡买不起鸭，养不了孩子养不了妈，气得老婆要自杀！”这是网上流传的一首打油诗，讲述的就是特殊的群体——协警。

　　杭州湖滨派出所的孙鸿泉和沈跃都是10年的老协警了，10年前他们每月到手是635元。去年工资涨了，老孙说，每月能拿到1350元了。2008年的月工资只有1050元，扣除了五险一金，有的队员只能拿到700多元。如果迟到、矿工、遛岗，都要扣钱，真正到手的就没有多少了。

　　与其他工作相比，协警工作强度大，收入却相对较低，上城区公安分局协警大队大队长黄元德说，许多人都感觉到待遇与心理期望差距较大，走的人很多。

　　“工资微薄，地位不高，还要面对外界歧视。有时候觉得这个工作就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采访中，一位协警向记者诉苦。

　　在经济较为发达的义乌地区，协警的报酬也普遍较低。按照义乌市政府规定，2008年前每年给协警的人头经费是1.68万元，之后增加了“五险一金”，达到人年均2万元。虽然福利待遇有所提高，但除去伙食、服装、保险外，实际到手的工资增加不明显，甚至有的不如以前。

　　一位有近10年工龄的协警大队中层领导的月工资也只在1100元左右，有的工种低的700多元，根本达不到义乌普通企业员工1500元的基本工资标准。按照目前的工资待遇标准计算，协警只有民警的四分之一。

　　协警如果想提高收入，就得完成“抓人”的任务。“抓人”只是内部说法，按照规定，协警没有执法权，不能抓人，只能把不法分子扭送至公安机关。

　　抓人要分对象，抓住嫌疑人和抓住逃犯的奖励都是不一样的。在一些派出所抓住嫌疑人奖励50元，抓住逃犯奖励100元。在有的派出所，抓住逃犯的奖励能达到500元，但小组的几个人一平分，每个人也没有多少。

　　抓住的人只是警告的，奖励就会少一点，抓住的人被刑拘了，奖励就会相应多一点。

　　一位协警坦承，在协警收入中，其中有一半是靠“抓人”奖励得来的。

晚上路面的巡逻队员

　　镜头三：累——工作强度不输警察

　　一直以来，协警的身份颇为尴尬，讲得好听点，协警是协助警察工作的，讲得难听点，协警是给警察打工当下手的。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因为基层警力不足，协警往往不得不“越权”在行使部分警察履行的职责。

　　与一般临时用工人员相比，公安工作性质决定了协警工作任务也十分繁杂，以协助户口管理为例，队员在完成辖区内外来人员信息收集、登记做证的主业外，还必须参与如警卫安保、排查嫌疑、整治隐患等大量临时性工作，一人身兼数职的情况相当普遍。

　　一句话形容了公安协警工作状况——“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

　　孙鸿泉目前是杭州市湖滨派出所的协警中队副队长，上午11点钟上班的他一般都会提前两个小时到派出所，安排协警中队一天的任务。

　　记者去找老孙的那天，刚好下雨。队员们回到办公室，每个人从裤脚到裤腿都湿透了。孙鸿泉的一双运动鞋也成了雨靴，换下来搁在了墙边晾着。

　　“下雨是我们最担心的时候，因为犯罪分子觉得我们不会出来巡逻了。天气给他们创造了机会，我们就不能给他们机会。”老孙如是说。去年有一次为了抓“白闯“(指入室盗窃)，老孙和队员们整整盯守了半个月。

　　今年除夕夜，杭城飘起大雪，协警队员们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半都在净寺门口维持秩序，没有机会和家人吃上年夜饭。协警沈跃说，越是过节越忙，自从干了协警，就没有和家人吃过一顿年夜饭了。不仅是年夜饭，就连一顿普通的晚餐全家人都几乎凑不到一块儿吃。

　　老沈经常工作到凌晨一点才下班，时间长了，怕影响老婆休息，他搬到了客厅睡，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五年了。

　　“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睡觉时脑袋里也想着白天的案子”，老沈说，短短五个小时的睡眠要醒来四、五次。

　　陈钱云是个干了20多年的老协警，几十年里抓了多少个嫌疑人都已记不清了，少说也有4位数了。

　　2008年的时候为了抓逃犯，他差点丢了性命，在医院抢救了15天，在家里又休养了半年，不顾家人的劝阻，他又重新回到了派出所，两年里又抓了五六十个嫌疑人。

　　尽管年纪大了，身上还有伤，但老陈可没闲着，每天和同伴一起在街上巡逻9个小时以上。这几天所里又新招了15名协警，老陈又当起了教官。

巡防人员

　　协警还是“邪警” 队伍素质堪忧

　　除了制服和工资条上的小数点，他们与基层民警的工作其实并没多少差别。

　　险、累、待遇低。造成了协警队伍的不稳定，人员流动性大。这一循环记者在义乌、杭州的基层派出所一线走访时一一得到印证。

　　记者采访中，许多协警都发出了老陈一样的声音，“我们希望被认同。”

　　而缺乏与民警一样的培训和管理，也造成了协警“口碑”之祸。

　　南浔临时性强奸案在去年成为网络热词，而主角是三名当地派出所的协警。

　　一位长期跟踪浙江涉警舆情的媒体从业人员称，他所掌握的几乎每期舆情里，关涉至少一条有关协警被判的报道。

　　由于协警队伍的特殊性，招进来的人素质也参差不齐，这给协警队伍带来了诸多问题。有的人在工作中耍特权抖威风、打骂群众、吃拿卡要、通风报信、违法乱纪，导致协警队伍不稳、形象不佳。

　　因此公安部曾向全国公安机关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公安机关对聘用的治安员队伍进行专项清理，各级公安机关一律不得从社会上招聘治安员，2008年1月1日以后，各级公安机关一律不得再以任何名义留用治安员。

　　去年，义乌处理了4个专收保护费的协警，4人原是义乌市公安局商城派出所的协警员。

　　从2007年下半年到2009年初，他们收受或索取扒窃人员每月1000元至10000元不等的“保护费”后，允许对方在指定的义乌市最大的夜市三挺路夜市、国际商贸城二期各快餐店扒窃而不抓捕。除此之外，他们还收取容留卖淫人员、聚众赌博人员等人的“保护费”。至案发时，他们已收取“保护费”5万余元。经法院审理后，涉案的4人因徇私枉法罪和受贿罪一审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11年、11年、6年，并没收17万余元非法所得。

　　记者了解到，在义乌，几乎每年都有数十名协警队员被开除、辞退、劝退，还有的被追究刑事责任。

　　近日，温州苍南检察院以涉嫌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罪，批捕了3名协警。3人组成了一个非法获取车辆车主信息、进而转手变卖的利益链。

　　而在“五一”之前，一则关于协警和车主在车管所互殴的消息又散落于媒体之上，成为舆论的口水。

　　对此，浙江省公安厅政治处教育警训科科长刘晓勇说，长期以来，公安机关为了应对警力紧张的困难，在利用辅助力量上始终处于“无法可依”又“不可或缺”的两难选择，使得对协警的职业定位不清。

　　目前，社会上诱惑太多，在组织监督管理不甚到位的情况下，个人如果不能树立正确价值观，心理就容易失衡，让道德滑坡、利欲熏心、防线冲破，特别是像协警这种付出多回报少、手中又有一定权力的职业，更容易成为腐败堕落冲击的目标。

协警湖滨中队

　　关注他们帮助他们 协警队伍何去何从？

　　记者了解到，以前根本没有“协警”这个叫法，他的前身是治安联防队，最早出现于上世纪60年代。

　　要整顿治安联防队，同样一批人成了协警，要清理协警了，这些人又改头换面为保安。所以导致协警、辅警、协勤、特勤、协警、保安混淆不清。到目前为止，这部分人连个权威、固定的名称还没有。

　　同时，也给协警队伍的管理和建设带来一系列问题。

　　因此，之前在义乌下派锻炼，并长期进行协警制度研究的刘晓勇提出，要推动这支队伍规范管理、科学地发展。

　　2009年，浙江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王辉忠曾在人民日报撰文，强调了民警队伍的“职业化”建设。而在刘晓勇看来，“职业化”发展同样应适用于协警。据悉，我省公安机关目前在用协辅警8万余人，多出在编民警1/3，是公安机关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对于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刘晓勇建议，应借鉴辅警制度比较完善的英、法等国家的做法，通过专门立法确定协警制度合法化，尽快解决协警法律边缘化的问题，让协警工作职业化。

　　记者了解到，目前协警队伍人员流失的情况十分严重，由于待遇和工作强度，年轻队员都呆不长。在很多协警队伍中，还是一些上了年纪的“40、50”的老队员在挑大梁。

　　协警的福利待遇低，让他们产生职业的疲倦和不认同感，在湖州当地论坛，一位协警曾经屡次诉说自己在警队中的不公正待遇，虽然事件在法律程序中告一段，但仍然暴露出作为执法辅助力量的协辅警的待遇之忧。

　　记者在采访中获悉，协警们普遍需要的是希望在高强度的工作下，能获得认同，获得公平公正的待遇。

　　按照杭州市公安局治安支队五大队教导员宗杭联的说法，去年开始调整工资待遇后，人头经费涨到了每年30000余元，可目前基层协警拿到手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平。

　　作为执法的辅助力量，素质高低直接影响执法环境。记者也了解到，一些年轻的协警，由于缺乏培训和经验，在面对嫌疑人时，竟然会“临阵脱逃”，有的身体素质和各方面技能都存在欠缺。

　　刘晓勇提到，在警察训练体系相当完善的香港地区，从招募到派往各警区驻守前，辅警必须接受“辅助警察基本训练课程”培训。

　　警察有大练兵，协警也应该有，因此，他建议应该把协警练兵纳入“大教育、大培训” 、“轮训轮值、战训合一”的工作体系。

　　刘晓勇说，队伍建设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推进协警队伍正规化建设更是任重道远，必须建立健全长效管理机制，推动队伍科学、可持续发展。

　　值得欣慰的是，协警问题有关部门已经开始重视。为保障辅警人员的权益，鼓励见义勇为行为，浙江省公安厅最近出台了《关于公安机关辅助警务人员见义勇为确认事宜的意见》，首次以文件的形式对公安机关辅警的见义勇为行为进行了界定。意见认为，辅警在执行勤务时遇有违法犯罪人员暴力抗拒的情况下，不顾个人安危，与违法犯罪人员英勇搏斗的，以及在执行勤务时遇有国家、集体利益和他人的人身、财产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时，不顾个人安危，抢险、救灾、救人的行为，应当确认为见义勇为行为。

　　辅警在工作中抓获未曾使用暴力抗拒的违法犯罪人员，或者提供线索、报警等行为，则不属于见义勇为行为，而应当视为工作业绩。

　　应该说，协警队伍问题已经引起了相关部门的注意。金晓军的妻子殷延芬的希望也代表了所有协警家属的希望：协警这个特殊的群体，这群城市的“守夜人”，他们默默地为这座城市的社会的平安耕耘着的同时，能赢得社会对他们的理解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