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盐的家中,精神不错的步鑫生冲着记者的镜头顽皮地摆起了POSE。
浙江在线06月12日讯 (钱江晚报记者 王君权 黄娜)背微驼,发如雪,身子纤薄如一柄短剑。
嘉兴海盐城南的一间屋子里,80周岁的步鑫生颤巍巍但熟练地摸出个黑色皮质名片夹。他脸上手上几乎无肉,苍白的皮肤下浅蓝色血管蜿蜒伸展。
“出来应该带名片的呀。”他提醒一个年轻的访客,声音有些虚弱,茶色普拉达(PRADA)眼镜后一双眸子充满笑意。
身患癌症的步鑫生,上半年刚做完三个肿瘤摘除手术。6月8日,他结束26年的漂泊回到故乡海盐。这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家喻户晓的改革明星,叶落归根。
大概是当年做报告打下的底子,老先生说话时手舞足蹈,脸上的皱纹都飞扬起来。
话题注定绕不开1984年前后他在海盐衬衫总厂当厂长的日子。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一旁的记者耳鼓膜嗡嗡作响。忽然,老先生一掌拍在茶几上,怒目圆睁,厉声道:“我骂他,你做出这么差的产品,我一定要处分!”
——他在模拟当初训斥偷懒员工的一幕。一旁的朋友笑说,步先生最爱讲那两年的事。那是改革初期如火如荼的岁月,也正是他一生最绚烂的时刻。
打破“大锅饭”,狠抓生产质量,破格提拔人才,自创品牌,租小汽车接送客户……这些做法现在听来不算什么,在当年却无一不是充满争议甚至冒着政治风险。
关于当年的氛围,步鑫生说起个事儿:有个领导下来视察,步给他泡了杯绿茶。领导当时眼睛就瞪大了:“买茶叶的钱哪来的?!”
这是工厂卖边角余料的钱,用作迎来送往的茶水费,但严格来说当时并不允许。步鑫生当年改革的每一步,都顶着这样那样的争议,冒着或大或小的风险。
“改革关系到利益的再分配,哪一步是容易的?老好人有什么用?只对他本人有好处,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步鑫生说,他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不止一个人曾写信告他的状,不过他依然我行我素,有次直接将一位领导批的条子撕了。
“厂长要对企业的效益负责,对工人负责。工厂效益一好,你们跳出来说这说那,当初工人没积极性,厂里工资都发不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喝下一口家人递上来的药,步鑫生又拍了茶几。
家人亲友说不清,步鑫生的这份担当和胆色从何而来,只觉得他从来都是这样。今年上半年,癌细胞扩散到颈椎。颈椎上的肿瘤是否摘除?医生们有分歧——总体来说,开刀对身体有利,但风险不小。
步鑫生担心医生有后顾之忧,唰唰唰写下保证书一份:
手术出现一切后果由本人承担,家人和朋友不得对医生有半点不敬!步鑫生。
我就是改革路上的“铺路石”
“现在回过头看,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曲曲折折,来来回回。改革本来没有路,是一块块铺路石铺出来的,我步鑫生也就是其中的一块。”
这段话,步鑫生不止说过一次,前天再度说起,声音不大语速不快却很清晰。
相较于现在炙手可热的马云、南存辉们,今日的步鑫生或许会感受到“儿童相见不相识”的苍凉。1988年1月16日被免去厂长职务以后,尽管他曾北上帮助三个企业扭亏为盈,但这个曾经如日中天的名字,终是冷却了下来。
免职的起因,是海盐衬衫总厂上西装生产线导致资不抵债。
步鑫生回忆,1985年全国兴起“西装热”。他想试着做做西装看,上个年产6万套的生产线。可一位领导要求,起码上个30万套的生产线。
为此,固定资产不过100多万元的海盐衬衫总厂,背下了600多万元的债务,1988年时厂子已几近被拖垮。
“政企一定要分开啊……”说起这事儿,老先生近乎沉痛地喃喃自语。
终究是名声在外,得知他离厂,好几个地方发来邀请信。他先到北京,将一个童装厂改造成衬衫厂,创下“金宝路”的品牌;再到辽宁盘锦,将一个“什么都做一点”的工厂,也改造成衬衫厂,创立“阿波罗”品牌;随后,他又到秦皇岛,担任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制衣厂董事长,直到2001年查出肾癌,到上海治病、休养。
打品牌,抓质量,修改制度,破格提拔能人……“北漂”这几年,步鑫生用的大体还是在海盐时的法子,却使这三个原先亏损的企业都有了盈利。
有人分析,这是因为步鑫生在海盐的经验,在当时确实超前,因此后来几年还能管用。比如“设厂标、唱厂歌、穿厂服、搞厂庆”这套企业文化建设,即使现在来看,也不算太落伍。
另一方面,三个企业能管好,也和他一贯的拼命作风有关。
无论在北京的工厂,还是后来到盘锦,厂长步鑫生总是第一个到厂,最后一个离厂。周末有员工加班时,他还常去厂里指导年轻工人打样。
鲁冠球曾对媒体说,他一直记得步鑫生的一句话:“咱们是靠办厂子吃饭的,离了这一点,真的一钱不值。”
从这个角度来说,1988年以后那个离开舆论中心回到车间的步鑫生,是幸运的——他做回了本色的自己。
母亲说他,“命硬,个性强”
说话耗神,侃侃而谈半小时后,老先生午休积累下的那点精神早已委顿下来,声音渐弱,身形渐小,让人一下想起这个曾经如日中天的改革英雄,毕竟已是脾脏和一个肾脏摘除、患癌十几年的老人了。
事实上,这位硬汉一生多病多灾。
1934年1月,步鑫生出生在海盐一个裁缝世家。母亲说他“命硬,个性强”。
原先家境不错,但9岁时父亲去世,家就破落了,11岁才有条件上小学。他自小体弱多病,却也贪玩,在马路上打虎跳、滚铁环、踩高跷,瞒着母亲去海里游泳,还能用口琴吹100多个曲子。
50年代末,步吃起了政治运动的苦头。用老朋友赵荣华的话说,文革前每一次运动,步鑫生都没能幸免,吃足了苦头。可运动一过,他又振作起来了。
2001年9月,步鑫生被查出肾癌,脾脏和一个肾脏摘除。家人说,术后大概半年,他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一用药就吐,以往无肉不欢的他一顿勉强吃下三四个馄饨,真担心他要过不去了。
可步鑫生自己一点不悲观,能坐起来就不躺着,能下地就不坐着。待元气稍稍恢复些,他把包中药的方块纸收集起来,写毛笔字。他喜欢写榜书,不爱写小字,一张纸写一个字。
身体再好些,他就买了各种字帖看。钟鼎汉隶,魏碑唐楷,张颠素狂,颜筋柳骨。时间一长,从未练过书法的他,笔墨开始有了神采。
到2006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朋友们家里都挂上了他斗大的“龙”或“寿”字。
去年11月,老先生总感觉脚有些酸,一检查,癌症复发,晚期。医生说,癌细胞已扩散到身上9个地方。在手术摘除三个地方的肿瘤后,步鑫生和家人、医生一商量,决定回海盐老家休养。
现在,步鑫生还会比划着跟人介绍,说身上缺了两个“零件”,说癌细胞已扩散到骨头里,说身上哪几个地方刚摘除了肿瘤。依然手舞足蹈,依然眉飞色舞,好像不是在说疾病,好像不是在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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