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网上,一旦遇到不如意的事,人们很爱说一句:到底意难平。“意难平”,出自南宋孙应时的《阻风泊归舟游净众寺》一诗:“愁边动寒角,夜久意难平。”
其实,宋词里“意难平”的出现频率远超宋诗。宋诗叫“意难平”,宋词里的说法更凝练,叫“愁”。一旦遇着“愁”的事,我们心头冒出来的多是宋词,这是源于宋词总能将闲情愁绪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种“意难平”的情绪,如同贺铸描绘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萦绕笼罩在宋词里。
一
宋词中为何弥漫着这种闲情愁绪呢?这跟宋词的“出身”有关。
词是在燕乐中诞生的,本是配合宴乐乐曲填写的歌诗,是达官贵人迎来送往、文人雅士觥筹交错时的助兴产物。而让歌女演唱,自然得营造清丽幽怨的氛围,所以词在诞生之初便多是闺怨、思妇、伤春、悲秋等主题,这种基因让宋词流淌着“意难平”的血脉,婉约深情一直是宋词的主基调之一。
宋词里经典的“意难平”如此之多,还跟特殊时代背景下词作者的人生经历紧密相关。几位顶流宋词名家,多是人生跌宕起伏,情感、仕途、家国多种不如意交织,最终不平成就了词章,失意酿成了诗意。
先看婉约派。如柳永,一生多次落榜,沉沦下僚,只得融入人间烟火。而他与歌女之间更是缠绕颇深,聚聚合合,最后凝练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又如秦观,这位苏门四学士之一的词作大家,终生郁郁不得志,在被贬谪的最后时期,写出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忧伤词句。再如姜夔,虽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但一生只能四处飘荡、寄人篱下,这让他的词作充满了“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的凄清感。
而豪放派代表人物的人生也不如意。如苏东坡,一生多次被贬谪,那股不平之气一直埋藏心中。再如辛弃疾,自从南下回归南宋,便被朝廷闲置,难上疆场,难收故土,满腔愤懑在词作中得以抒发。而坚守边疆的范仲淹,写起边塞诗来也充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不平意;而“匹马戍梁州”的陆游更是“鬓先秋,泪空流”,充满了“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的愤懑感。
范仲淹 图源:桐庐县社科联
即便是一生过得颇为顺畅的“太平宰相”晏殊,时不时也会写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词句。
二
宋词中的“意难平”并不单一,而是角度多元、情感丰富,能契合人生中多种不如意时的情境,更易引起共鸣。
先说情感上的“意难平”。若是相爱不能相守,可读情路崎岖的柳永,读他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读他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可读姜夔,他一生都在追忆自己的合肥之恋,读他的“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读他的“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若是爱而不得,可读陆游,在《钗头凤·红酥手》里品尝他和唐婉“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无限伤感;若是永失所爱,可读苏轼,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里咀嚼他和王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一往情深,读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感受“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悲苦与伤痛。
意难平的当然不只情感,也有职场不顺、仕途受挫。可以读柳永,读他的“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到最后变成“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自弃;读秦观,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中,期待“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品饮“桃源望断无寻处”“砌成此恨无重数”的无奈;读苏轼的黄州系列词作,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少年时虽意气风发,但人到中年却壮志未酬、庸庸碌碌,有这样的经历读词也容易共情。读辛弃疾,从“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却道天凉好个秋”,就是少年成熟蜕变的过程;读刘过,“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读蒋捷,从“少年听雨歌楼上”到“壮年听雨客舟中”,至最后的“听雨僧庐下”“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从少年时的斗志昂扬,到中年时的无奈看穿,再到晚年与时光握手言和,生命历程中的那些无力感和苍凉感在宋词里都有生动体现。而这种词句的流淌、氛围的营造,击中了很多人心中柔软的一面。
苏轼《黄州寒食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三
但宋词之所以有魅力,能成为经典,是它的“意难平”并非只是一味沉沦,而是有节制的伤感;不只是愤懑,而是走向了旷达;不只是小我的“意难平”,而是走向了家国的大情怀。
宋词继承了《诗经》倡导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节制感。比如姜夔,这位科场失意的白衣秀士,一生不平愤懑之事虽然不断,但他的词风却是清空骚雅,“如孤云野飞,去留无迹”。如他正月看灯写的词,前句虽是“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的伤感,后句却转为“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的接纳与和解。
而苏轼更进了一步,他从“意难平”出发,最后抵达的是旷达。他和苏辙中秋不能相聚时,在“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里还较为凄凉,但过渡到中间已开始用“此事古难全”化解,最后笔锋一转,变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希望。他困在黄州时,这种不平和愤懑之气,也被他咀嚼消化,变成“莫听穿林打叶声”的旷达,化成“门前流水尚能西”的执着。
而宋词的“意难平”最振奋人心之处,在于积攒了力量、酝酿了希望,跃升到民族家国的大境界,而这种豪情在以辛弃疾等词人为代表的豪放派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将个人的“意难平”和家国情结合得最深的当属辛弃疾。这位少年时叱咤风云、取敌将首级如囊中取物的马上战将,人生的下半场却辗转各地、报国无门。在马放南山、刀剑入库之后,他选择了写词。尽管词作中也常流露出失意的感慨,可终究峰回路转,变成“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释放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凝练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壮志。这也是人们钟爱辛词的最大缘由,它让人们有一种勇于前行、走出困境的力量。只要不放弃,笔墨和刀剑都是报国的利器。
其他词人如刘过,四次应举不中,作为陆游、辛弃疾的好友,他的词作始终激荡着一种豪气。又如陈亮,这位来自永康的状元,一生坎坷,但词作并不顾影自怜,而是高亢雄壮之气不改:“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再比如岳飞,在其传世名作《满江红》里,是“靖康耻”“臣子恨”这些家国之痛,让他“怒发冲冠”“壮怀激烈”。这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不平之气,成为历代中华儿女抵抗外辱的精神支撑。
意难平时,可读宋词,既可在婉约词的共情共鸣中得到抚慰和治愈,更可在苏轼的旷达、辛弃疾的豪放中积蓄力量,走出困境——“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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