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是婺剧曾经的土壤。

　　这段时间，楼胜与婺剧这两个关键词在朋友圈刷屏。这是婺剧的高光时刻。有人问：“是怎样的千锤百炼和怎样的繁盛凄凉一应过往，才让这人今夜得以如此闪耀？”

　　我想，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找到了婺剧现在和将来的土壤。

　　戏

　　如果哪个集镇或村子邀请到浙江婺剧团来做戏，如果茶馆、饭馆甚至村民家里前来看戏的亲朋好友在评戏，如果这时一个人走过来会一起说道说道，这人很可能是浙江婺剧团当家人王晓平。

　　他是来听意见的。每个剧本创作前后，浙江婺剧团都会开多次座谈会，听专家意见。但他同样看重的是，普通观众怎么看。

　　婺剧的草根性或者接地气，某种程度上是与生俱来的。以唱词为例，小时候经常听越剧《红楼梦》，对文言文学习大有裨益：“闲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风萧萧兮秋气深，忧心忡忡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但婺剧的唱词通俗得多，如《白蛇传》所唱：“恨那法海老秃贼，苦苦与我作对头”“他日遇见负心汉，三尺青锋情不留”。

　　王晓平就是想知道观众需要什么样的戏，不仅要保持这与生俱来的“俗”，还要做到雅俗共赏。

　　婺剧经常登上大雅之堂，屡屡在中央团拜会、新年戏曲晚会、央视春晚、央视元宵晚会、亚洲文化嘉年华等舞台和场合亮相，相继到近50个国家和地区进行文化交流。

　　这背后是创新。浙婺形成了“传统版与创新版并重，古装戏与现代剧共存”的创作思路，在舞台、声腔等剧目编排和表演形式上也充分运用现代声光电技术，或充分融合六种声腔的创新成果。有的剧目要创作多个版本，适用于不同的演出需要。如《白蛇传》有原型版、校园版、海外版，还有因临时演出需要应运而生的浓缩版。

　　观众需要什么就演什么。在乡间草台，婺剧是乡野的花，有着天然的姿态与馨香；在大雅之堂，婺剧虽然多了些华丽娇艳，却绝无搔首弄姿，“唱念做打”丝毫不减生气。

　　如今的辉煌，与20多年前因欠费被停水停电、职工医药费无法报销的窘境两相对照，再次证明：艺术只要将观众放在第一位，就不会遭观众抛弃；艺术也只有深深扎根于人民，才能保持永久的生命力。

　　人

　　舞台上，楼胜饰演的公孙子都站上桌子，双手捂胸。突然，他的身子开始前倾，并直挺挺往下摔，后在半空中一个拧身，背部着地……

　　看着楼胜走向颁奖舞台，我脑海里总是浮现这个场景。公孙子都的决绝，与楼胜等婺剧人为艺术而付出的义无反顾，总是在心头交织着。

　　这是一群愿意为艺术吃尽苦头的人。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楼胜小时候家里每周给10块钱，3块钱来回坐车，7块钱吃早餐。当初学校条件很艰苦，没有练功房，无论刮风下雨、下雪都在外面操场上，唯一一块从宾馆扔出来的旧地毯让给女孩子练。刚开始不敢从高台上翻下来，但害怕老师的鞭子抽下来，一咬牙就翻了，以后就不怕了。

　　这是一群始终对舞台保持敬畏的人。

　　陈美兰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二度梅花奖获得者。她不仅经常下乡演出，而且每次演出前照样一丝不苟地化妆、训练，在她看来，不论哪里的舞台都是同一个，不论在谁面前亮相的“昆仑女”“穆桂英”也都是同一个。

　　这是一群为婺剧传承甘愿铺路的人。

　　在浙婺，红花无怨无悔做绿叶。2019年，浙婺带着复排的婺剧《红灯记》到北京演出，节目单里，两个四级演员当主角排在前面，十几位国家一二级演员当配角甚至群演排在后面。一代代新人成为名角，是铺路人的最大欣慰；中国婺剧院里一间间婺剧老艺术家工作室，走道上婺剧老艺术家的画像与介绍，是对铺路人的由衷感激。

　　在金华不少学校，像国家一级演员吴淑娟这样的浙婺专业老师，刚一结束演出就急匆匆走进社团课堂也是常态。孩子要训练，尽量满足孩子的时间安排；孩子要演出，提前帮借戏服、化妆。在孩子心中种下婺剧的种子，带动家长关注婺剧，这是最令她们开心的事。

　　心

　　戏曲艺术是肩负教化职责的。舞台上的善恶忠奸，意在舞台下的真善美；舞台上的爱恨情仇，意在舞台下的治国齐家修身平天下。

　　但教化是否成功，在于舞台上的感染力；而舞台上下的共情共鸣，缘自演员精湛的表演功力，更缘自演员内心的真诚。有人称之为“勇敢的真诚”——

　　“这份勇敢的真诚就是勇于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暴露在观众眼前，允许观众‘窥探’舞台上演员内心的秘密和情感。这才是彻底真诚的观众意识。”

　　有一个中年男人，是小儿麻痹症患者，也是婺剧迷。楼胜等人演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时还帮忙拎东西、扛行李；有时和演员们一起吃饭，睡在舞台上帮忙看东西。给他钱，他不要。反过来，有时买了红糖送到后台，对楼胜说“该补补身子”；有一次自己买了车票到绍兴，为参加梅花奖颁奖的杨霞云加油。

　　楼胜跟人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总是哽咽。生活充满苦难，也充满温暖。这些苦难与温暖触及心底、刻入灵魂，并通过舞台传递出强大的力量。他们真的是通过“声台形表”在演绎吗？不，是纯粹的内心，是勇敢的真诚。

　　保持这样的纯粹，要抵御许多诱惑。在浙婺，全团上下戒烟限酒，因为下乡演出，乡村经济实力有强弱，戒烟限酒杜绝了攀比，也隔离了尘扰。不管到哪里，演出结束后，后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没人来过一样，也像他们心底的纯净。

　　汲汲于名利，是绝无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师大家的。希望对楼胜而言，无论是“婺剧王子”，还是“梅花奖”，都已不重要；也希望所有婺剧人，视掌声与刷屏为鞭策，守住对观众的真诚、对内心的真诚，去迎接新的挑战。

　　因为，一群纯粹的人做一件纯粹的事，是多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