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毒被判10多年，这样的人生还能重新开始吗？

　　小李走出监狱大门那天，见到母亲时很平静，他自己设想的抱头痛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都知道他要离开，管教民警再不管他的头发长度，狱友也没给他理发，他的头发已经长了。母子俩一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最近的一个大商场逛了逛，吃了个饭，找了个理发师给小李剪了个清清爽爽的春夏时尚发型。

　　“那会儿我内心一直是惘然的，站在街上看到那么多人都感到陌生……包括用手机支付各种费用。”小李其实不小了，40岁，却因为吸毒和贩毒在铁窗内度过了十多年。

　　最近这十多年恰好是互联网发展最快的十多年，也是小李的同龄人毕业、工作、成家、生儿育女的十多年。

　　2021年的春天里，40岁的小李，没有工作，单身，没有房没有车，只有一个“杭州人”的户籍，什么都要从零开始。

　　今天是6月26日，国际禁毒日，小李告诉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过去的一年里，就当他重生了。

　　他分享他的故事，是想给曾经和他一样迷失的人们一点力量：只要你下定决心，想重新开始，那么可能就能重新开始了。

　　1】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家里长辈们盼着他彻底改好，又担心他重走邪路

　　小李出狱前10天，他的爷爷去世了。接近百岁的老人，还是两天就要血透一次的病人，所有亲戚都没想到他能坚挺到现在，也没人能想到，他最终没能等到跟三代单传的孙子重逢，走了。

　　一出来就要办理爷爷的后事，从抱照片到抱骨灰盒，都是小李的任务，因此跟亲戚们也第一时间就见上了面。

　　“哎呀，上次看到还是瘦弱的男孩子，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你怎么长高了？得有一米八几了吧？”大表姐一见面就惊奇。

　　如今，大姑小姑和父亲都已经去世多年，大表姐、小表姐反而成了他这一辈最亲的亲人。

　　两个表姐一边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一边又在请他吃饭的时候透露：家里的长辈们既盼着他能彻底改好了，又怕他故态复萌重走邪路。

　　说到将来找什么工作，亲戚们出了很多主意。

　　两个表姐的点子比较新潮：

　　小李长得帅，可以去做直播；

　　小李会写文章，可以去做自媒体；

　　小李会做菜，可以把爷爷的房子拿来装修下，搞个私房菜；

　　小李对猫猫狗狗比较熟悉又有朋友开宠物店，可以去养治疗犬……

　　妈妈和舅妈、姑父们的意见就比较保守，先找社区，再去小区门口弄个门面，卖蔬菜瓜果……

　　大家叽叽喳喳说完，问小李：你的意见呢？

　　小李没吱声。

　　虽然小李在监狱里相对算是文化水平高的，经常在内部报纸上刊登自己的散文，但是十多年后回到外面的世界，也是一下子被海量的信息给砸晕了。

　　拿着表姐扔过来的旧苹果手机，他先注册了自己微信、支付宝、微博，有了能刷公交地铁的出行二维码，有了第一个微信群“姐弟仨”。

　　2】几经波折终于考出了驾照

　　卖过家具，当过直播男模

　　其实小李没敢说，他最迫切的愿望是：拿回自己的驾照。

　　刚回家的日子，他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先在家锻炼热热身，再出去跑个步，然后买菜做饭。

　　他开始早上准点抢两个表姐的“蚂蚁森林”能量、揍两个表姐的“小鸡”、在姐姐们的“新村”摆摊。他在熟悉时下网民们的生活点滴细节。

　　小李感觉得出来，大表姐特地提高了社交活动的频率，这周带他跟这个行业的朋友喝茶，下周带他跟那个行业的朋友吃饭……

　　他有他的压力，因为大表姐每次都会在聚会结束后问他：你对这个行业感兴趣吗？要不要做这行？

　　但小李想的是，自己连投入任何一行的启动资金都没有。

　　表姐又介绍他去一家康复机构学习，说康复行业是将来的朝阳行业。那家机构的负责人曾经是一位医院的院长，也很乐意接纳和帮助他。小李先跟着院长上了几次培训课，他沮丧地发现，自己没有上过大学是个最大的短板，无论怎么认真地做笔记，听不懂就是听不懂，不懂的知识点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都不好意思去提问。

　　他叹了口气，联系了自己的几位旧同学。也是出去吃吃饭喝喝茶，没想到姐姐们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他这才意识到：家人们对他以前的朋友圈是何等的敏感和忌讳。

　　跟辖区民警联系好，办好一应手续之后，他也意识到，姐姐们可能还跟派出所都有所默契，大家既是在热情地帮助他，也可能在密切地监督他。

　　幸好，小李的心情很平静：从前做错事的是自己，现在只能用行动给大家证明他悔改了。

　　既然工作一下子找不好，就先把家里给弄整洁了，然后把爷爷家的旧物也清理了，装修一下。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也是一项重要的任务。

　　小李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了自己原来的百年灵手表，又买了几件自己喜欢的风格的衣服，没想到穿戴好发了自拍以后，遭到表姐们的无情抨击：你怎么还是十几年前的Style。

　　新生活的一切，就像穿着打扮的审美冲突一样，小小的尴尬里是十几年的光阴划下的鸿沟。

　　他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是每次表达自己的想法时，不管是嘴巴跟机关枪一样的大表姐，还是语重心长、娓娓道来的小表姐，他能感觉到，大家的想法总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频。

　　但是小李一直有这样的一个执念：先拿回自己的驾照。不管遭遇什么阻力，他都想试试。

　　姐姐们帮他打听的结果是：三年后才能申请新的驾照学习与考试。

　　小李不信，先试试看。

　　报名成功，但是，开学半个月后，教练师傅突然通知他去退钱。还是不行，此路不通。

　　小李还是不想放弃，他自己查询和研究了相关法条，又去社区找禁毒社工问询，还一层层向上找区、市、省级禁毒部门打听，还找了原先的监狱管教民警。

　　有些事，还是得自己去问。一番打听后，小李挺有把握地下了结论：他的驾照在2007年第一次被抓获的时候就注销了，因此现在早就超过了“三年”的规定时间，他能去重新考驾照的。

　　问题在哪里？可能是“系统原因”，需要从十几年前的公安办案单位这里开始，到监狱、社区，补充一个流程。

　　新的一轮努力又开始了……当小李第二次在驾校报名成功，顺利通过科目一，家人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他居然能自己独立办成一件事了，还是我们都认为办不到的事。

　　就在装修爷爷家的同时，小李终究是在旧时同学的帮助下，找到了第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卖家具。

　　工作地点很理想，有空调的大商场，不用日晒雨淋，离家也不远，还给交社保，收入能有5000左右。

　　整个店只有三个店员，一个店长，两个大姐，加上小李就是四个人。或许是疫情关系，卖场里经常没有顾客，只有他们几个店员在聊天。

　　一个月后，小李还觉得自己在“适应期”呢，店长淡淡地下了个指令：你，出去搞市场调查吧。

　　搞市场调查，就是走访街头那些小型的塑钢铝合金门窗店，看能不能谈成合作。那时候正值盛夏，几天下来累得小李回家时眼睛都张不开，倒头就睡。

　　几天下来，他回过味来了，辞职了。

　　双11之前，小表姐给他找了份在直播上当试衣男模的活。

　　“姐，其实我这个人比较内向的，我说不来那么多话……”

　　“不用你吆喝，只要套上毛衣来回走就行！”

　　客户主要是卖专门针对公务员设计的羊绒衫和外贸的潮牌毛衣。几场直播下来，小李发现了，“电商直播原来是这么辛苦啊。” 他是只要穿毛衣脱毛衣就好了，但是整个直播部门在开播前后要忙好几天，选款、备货、报价；播完再整理衣服、发货、总结顾客反馈和准备下次播货……

　　2021年的整个11月到12月初，他都在勤勤恳恳地赶地铁、上直播之间循环，播一场拿点辛苦费。看在小李长得帅又话不多，干活也老实，后来客户去写字楼做线下特卖也都叫上他去帮忙，有时还额外送他一件衣服。

　　但小李觉得这个活靠颜值的话，是不长久的。

　　3】重生一年的他要结婚了

　　“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是我找到我自己了”

　　2021年底，就在一轮疫情过去不久，小李再一次通过同学介绍找到了工作，老板依然是自己以前的同学，不怎么熟的同学。

　　这份工作竟然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做到了现在。

　　更出乎意料的是，小李还忽然告诉家里人，他恋爱了，不，直接准备结婚了。老婆也算是他的旧时相识，是同学的朋友，现在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两人在朋友聚会上重逢以后，互相确认了都是单身，又都是本地人，于是很快就在一起了。

　　2022年的春天，小李本来计划着办婚礼的，可惜因为疫情，婚纱照是拍了，婚礼暂时耽搁了，可能要到下半年才能举办。

　　“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可我老婆一点都没嫌弃。婚纱照就是留个念想，挑的是最便宜的套餐，照片一张都没多要，服装也一套都没加。”说话的时候，小李带着微笑。他已经不再是浮夸的少年，但是脸上依然带着清秀。

　　或许是准备“成家”也会带动“立业”，最近一次见面，小李告诉记者他准备转行做销售了。

　　他说，医疗器械公司的“管仓库”跟一般行业的“管仓库”不一样，仓管员不但相当于物资调拨员，每天还要负责发快递，小李作为公司不多的男员工之一，同时也要做很多综合办公室岗位的活儿。与此同时，小李也开始暗暗地找同事们要资料，开始学习行业所需的医学知识，积极参加公司承办的学术论坛，认真听课。

　　一年前，院长上课的笔记，他又掏了出来开始复习。

　　半年前，市场调查的经验体会，他也开始回味。他说他现在需要的是奋斗。

　　记者手记

　　认识小李是在好几年前，监狱里一次母亲节活动，我认识了他和前来探监的他妈妈，还帮他们拍了照，加了他妈妈的微信。

　　小李出狱后，我开始跟踪观察他的生活，有时也跟着他东奔西走，也会跟愿意帮助他的人商谈，如何让我们的社会更好地接纳他。

　　杭州的禁毒工作真的做得蛮好的。

　　根据记者从杭州禁毒部门得知的一个数据，在全市登记在册的戒毒者之中，一年会被查到复吸的不足50人。

　　杭州警方禁毒部门表示，他们现在的工作重点，一方面是做好社会面的禁毒宣传，一方面是主动出击，拿着线索跟全国各地警方合作打击贩毒犯罪行为，实现“拒毒品于城门之外”。

　　而像小李这样重新被社会接纳的曾经的迷途人，也正越来越多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