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宣传丨徐渭，回报世界以歌

　　1597年的一夜，绍兴。喧嚣声打破寂静，兴奋的袁宏道毫无睡意，对着一本残破不堪的书，“读复叫、叫复读”，他跳着问友人书的作者，友人答：“这是我老乡徐渭的诗集。”

　　从此，明代著名文学家、“公安派”领袖袁宏道成了徐渭头号“铁粉”，并带起一阵“徐渭热”。

　　徐渭像

　　这股风潮，从明朝一直刮到现在。太多人尝试着与这个才华奇、经历奇、性情奇的天才隔空对话，从他富有张力的生命中寻找坚不可摧的力量。

　　一

　　徐渭和编《永乐大典》的解缙、写《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并称“明代三大才子”。这个称号要求之高，连出名的唐伯虎也不够格。

　　徐渭是全才，“迷弟”众多。后人对他的膜拜，主要源于他在诸多艺术领域开宗立派式的巨大成就。

　　作画，他开泼墨大写意之先河，创“青藤画派”一代画风，将传统文人画提高到新的境界，对后世影响深远。郑板桥甘心做“青藤门下牛马走”，齐白石恨不能早生三百年为他磨墨理纸，潘天寿赞他是“三百年中第一人”，石涛、八大山人、陈洪绶、任伯年等都深受其影响。

　　书法，他打散一切技法，大幅狂草气势磅礴、纵横跌宕，展现“真我”“本色”的艺术态度，“唯观神采，不见字形”。吴昌硕赞他“书法逾鲁公”，鲁公，即颜真卿；后世则评价，“明代的草书从他起始”。

　　诗文，他追求本色和自然，被“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派高度推崇，被誉为“尽翻窠臼，有李贺之奇、杜甫之骨、苏轼之辩”。连板正的史家也不吝美辞，《明史》总裁官张廷玉赞他“天才超轶，诗文绝出伦辈”。

　　戏剧，他的代表作《四声猿》突破杂剧一本四折、纯用北曲的陈规旧律，其中《雌木兰》《女状元》等剧目表露出反抗封建压迫与礼教束缚的人本内核，还作有我国第一部南戏理论专著《南词叙录》。汤显祖推崇他为“词坛飞将”。

　　虽然在诗文书画戏诸端都造诣精深，但徐渭的终极志向并不在此。对比艺术上的汪洋恣肆、不拘一格，他还有无比正统的抱负。

　　二

　　徐渭，在民间又被唤作徐文长，许多人小时候对他的一些“机智故事”耳熟能详，比如“猜谜斗太师”“妙语得老酒”等，因而在后人记忆里，总不乏“北有阿凡提，南有徐文长”之说。

　　《明朝那些事儿》一书中讲述了徐渭机智的另外一面，称徐渭最突出的能力不是绘画、书法、诗词，而是兵法。

　　嘉靖三十三年，倭寇进犯浙闽沿海，徐渭先后参加系列战役并出谋划策，初步显示军事才能，引起了浙江巡抚胡宗宪的注意。胡宗宪多次盛情邀请，徐渭终入幕府、担任幕僚。

　　胡宗宪在幕府中很有威严，将吏们都很拘谨和畏惧，只有徐渭穿着随意，戴角巾、穿布衣，还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

　　但徐渭没有辜负期望。他提出“攻谋为上、角力为下”“剿抚兼施、分化瓦解”全新作战方略，又连施妙计，以贸易互市为饵，招抚汪直；以抚为诱、擒获徐海，顺利消灭了最大的两股倭寇势力，明军被动应对的局面得到扭转。之后又经数年，倭患弭平。

　　徐渭雕像

　　除了军事外，徐渭还代胡宗宪拟写朝廷文书奏章。他写《代初进白牝鹿表》《代再进白鹿表》，文辞华丽、书法优美。嘉靖大悦，不仅圈划摘抄了其中的奇丽语句，还亲赴太庙告慰祖宗。

　　在胡宗宪幕府期间，是徐渭一生离建功立业这一抱负最近的时刻。不过，匆匆5年，哪够施展满腹才华？

　　三

　　长在传统读书登第的时代土壤中，又师从王阳明亲传弟子，徐渭的才华如高天冷月，性情如世外孤藤，令人敬仰而又心生凄情。

　　可文章憎命达。无休止的苦难将徐渭的人生谱成一部以悲怆为主题的命运交响曲。

　　出生百日，父亲去世；10岁，家道中落，生母被赶出徐府；14岁，嫡母去世；之后寄人篱下，随年长30岁的兄长过活。

　　21岁，入赘潘家为婿。徐渭给妻子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潘似。仅过5年，潘似病故。数年生死两茫茫，徐渭常常从梦中痛醒，看着爱妻遗物，泪流满面，“开匣不觉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

　　徐渭对功名汲汲以求，虽不喜八股腔套、不屑皓首穷经，但也不愿放弃科举。然而他答卷频出“奇论”，被斥“不合规寸”，屡遭挫折。从17岁到41岁，九次参考、八试不第，取得的最高功名是补试而中的秀才，还因罪被革，以布衣终身。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失势倒台，胡宗宪作为严党被弹劾下狱。有知遇之恩的伯乐蒙冤，自身受到牵连迫害……层层重压之下，徐渭狂症发作，入狱7年，人生落至谷底。

　　他的一生，都在与苦难抗争，无以为继的理想，支离破碎的家庭，昙花一现的爱情。天才以远超常人的能力感知世界，能感受到的痛楚也倍于常人。多重属性的摩擦碰撞，让他的人生极富矛盾戏剧性。

　　青藤书屋

　　1593年，在几间东倒西歪的房子里，伴着一条老犬，徐渭归于寂静，留下一树青藤依然遒劲。

　　四

　　闲来倚栏听风、勾勒几笔诗画。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是徐渭的浪漫主义。

　　徐渭的《墨葡萄图》中藤条错落低垂，果实串串倒挂枝头，随风摇摆，无人来择。倘若摘下尝一颗，想必五味俱陈。有才情喷薄的甜、独立不羁的辣、不善营生的酸，有仕途求不得、知己早别离、失意艰厄会。

　　图上还提着几行逸笔：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闲抛闲掷，一生的悲辛和傲岸终化作超然。正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直面荒谬的苦厄，用执着的行动主宰自己、嘲笑诸神。

　　徐渭艺术馆

　　他用艺术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受。打破旧例，横竖撇捺折冲破藩篱；拒绝循规蹈矩，焦浓重淡清纵意奔放。一切作品都是传奇人生的注释，都是坎坷命运的不屈之鸣。

　　他不再关注物质的困扰。以字画换蟹、换米，将数千卷藏书变卖殆尽以维持生计。即便清贫，但在精神上构建着自己的“理想国”。

　　他用近乎平静的态度，给自己写了墓志铭和年谱，直面有限的人生，执着地为生命寻找依据。

　　青藤一脉，弦歌不绝。

　　今天，无论是走进徐渭艺术馆，还是青藤书屋，无论是在游人的摩肩擦踵间，还是笔墨书香气息之间，我们都能听见他的回答：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