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为校长送行，亲人悲痛欲绝

　　11月19日早上8时左右，海岛小镇灵昆镇上的一条街道上摆满了花圈，来自灵昆镇中学的400多名学生和温州市各大中小学的200多名老师，以及黄玉生的亲友、同学、老师和村民们共1000多人齐聚在这里，为他送行。

　　一名男同事在黄玉生灵前缓缓鞠躬，然后捂着脸走了出来，泣不成声。当黄玉生的灵柩被推出来时，妻子何芙蓉挣扎着扑了过去，哭喊着用手拍打着灵柩。在绕着灵柩转的时候，被两人搀扶着的何芙蓉跌跌撞撞，走不稳路。在前往殡仪馆的路上，她一直紧紧地扶着灵柩，一脸的悲痛和不舍。

　　中午12时左右，一名老人将装有黄玉生遗像的镜框取下，把黑色的丝带换成红色的绸子，然后，端端正正地挂在厅堂的正上方。黄玉生的外甥女王晓微坐在一条板凳上，侧着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打湿了捂着嘴巴的手指。她轻轻地甩了甩手，转过头来问记者：“好好的舅舅，怎么就没了呢？”在王晓微眼里，舅舅黄玉生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爸妈连生意上的事，做不了主的时候，也要听他的。”

　　黄玉生的惨死，遭受打击最严重的是他的父母。74岁的母亲躺倒在床上，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连着哭了两天两夜，他握着记者的手，老泪纵横：“我只要一坐下就哭，一想起来也哭，就是睡不着啊！”在两位老人的眼里，玉生是很有孝心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其他几个子女都在外地，老人全靠黄玉生照顾。不管有多忙，做校长的孩子每天晚上都会回家来看看。

　　11月18日夜晚，他们看了孩子最后一眼，“缝脖子的线都断了，儿子这么惨，我受不了啊！”老人无力地歪着头，闭着眼睛，他不敢去想：没有玉生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教师和部分家长的反应不一

　　校长被杀之后，记者在采访中发现了老师和部分家长反应不一。记者从学校纪念校长的宣传栏中发现，对黄玉生的遇害，有家长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人说“活该”。一名学生在校长遇害后的一天，买了鞭炮在学校放。还有一名学生拿着三角铁要追打女教师，并当着区教育局领导的面说：“对老师，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11月16日，3名保安进入灵昆中学。

　　11月11日晚在医院看望黄校长以后，灵昆中学美术老师郑元豪难抑悲愤的心情。他在车站等女儿回家时，就坐在路边写下了《校长被家长所杀！灵昆中学全体教师泣告全国教师书》：“一位校长，为了教育学生倒在了家长的屠刀下面！也许你感到意外，无法想像；可每位在教育一线的教师都已经隐约地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面对一群似懂非懂却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少年，我们真的感到很无奈，很无助！相当多的家长不分青红皂白在办公室里一味为子女护短，甚至恶语伤人，无理取闹，爱子之心，可以理解，但如此爱子不能不令人心寒！”

　　在灵昆中学，记者看到了15幅白纸黑字的标语。这些标语试图告诉大家：学生在家庭、社会中养成的不良习惯，都依赖老师去改变，不合情理也不现实。

　　记者采访了学校的多名老师，他们一致表示了对一些家长的不满，并认为“问题学生的背后就是问题家长”。“少数家长认为，我既然交了学费，学校就应该对孩子负全部责任。但实际上，学校怎么教育学生做好孩子，一到家里，就什么效果也没有了。”该校政教主任陈成尧说，他在开家长会时，就亲耳听一位家长说“我孩子喜欢听好话，你们要多表扬他，批评他的话，他会顶嘴的”。学校教育怎样才能得到家长的配合，这让他感到很苦恼。

　　郑元豪老师认为，在农村，家庭教育是一个薄弱环节，很多家长对错都由着孩子。平时开家长会时，好学生家长都会来，后进生的家长反倒很少来，而一旦出了事，家长来到学校，对着孩子扬手就打。

　　何春野是温州市某中学教师、黄玉生的大学同学。在她刚毕业做班主任的时候，常常有家长对她说：“你就把我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管，打骂随你。”但现在，说这种话的家长没有了，往往对孩子批评重一点，家长就会来找麻烦。

　　但一些村民和学生反映，在灵昆中学多次发生过老师打学生的事。但该校的前校长陈孝宽告诉记者，即使对学生挥起手来，老师也不会打下去，他们没有“棍子底下出好人”的思想。

　　记者采访的几位灵昆镇的村民认为，孩子是用来教育的，即使老师打学生的用心是好的，他们也不允许。一名孩子被老师打了以后，孩子的家长当着儿子的面打了老师两个耳光。“孩子有什么问题，老师应该及时告诉家长，即使要打，也应该由家长来打。”但这位村民认为，在灵昆中学，老师和家长缺少沟通，他的女儿今年读初一了，但开学以来还没有开过家长会。

　　“我们没有深仇大恨”

　　11月11日下午3时左右，当郑缘波挥刀砍向黄玉生的时候，郑的儿子小华(化名)是惟一的现场目击者。他在阻挡父亲的时候，其左手手掌几乎被砍断。

　　小华说，11月11日“下午两时半左右，校长在门口叫爸爸带我一起去拍CT，爸爸说‘你搞小动作，我不去’。”郑缘波问校长有没有打人，被否认。之后，黄校长递上烟，被他拒绝。郑缘波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后，拿起菜刀顶住黄校长的脖子问：“你到底有没有打他？”

　　小华很害怕。父亲叫他拿绳子把校长绑起来，小华不同意。他听校长对父亲说：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没有深仇大恨，可以坐下来谈。后来郑缘波拿起桌上的电线缠住了校长的脖子，大声叫到：“受不了了”，并拿刀砍了下去。小华连忙阻挡，刀砍在了他的手掌上。“爸爸让我出去找爷爷包手，我就走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当天晚上，他得知校长死了，感到很害怕。

　　校长留下17本会议记录

　　在黄玉生生前的办公室里，一个一次性杯子里立着5个烟头，烟味还没有散去。办公桌上有他在11月8日写的一张借条，借了学校一张小床。

　　2000年，黄玉生竞聘校长，获得全票通过。上任以来，他留下了17个厚厚的会议记录本。“教育一个人，不是急功近利的，需要引导、宽容、爱、公平。”“给处分的学生以希望，告诉他们表现好的话，可以取消处分的。”这是记者在记录本上看到黄校长写下的两句话。

　　在灵昆中学政教主任陈成尧眼里，黄玉生工作能力很强，为人热情，做什么事都带头，能够自己解决的事情就不麻烦别人。学校的一些基础设施，比如会议室、实验室和多媒体校园网的改造和建设，有的设计图纸就出自黄玉生之手。学校的水电安装、水管维修，他也经常亲自动手。

　　作为温州市龙湾区政协委员，现年43岁的黄玉生还对灵昆的发展提出了不少建议，其中关于建设灵昆堤坝的提案被采纳。作为区里的教坛新秀，他的教学很受学生欢迎，好几名学生告诉记者：校长上课很生动，常常用生活中的例子和故事来讲解，并总是很耐心地问大家听懂了没有。

　　遇到学生身体不舒服，黄玉生常开着私家车将孩子送到医院和家里，一些老师要出差，只要方便，他就会开车去送。“我们说他就是学校的司机。”陈成尧老师说。“黄校长的人际关系很好，威望也比较高。”一名曾经教过黄玉生，后来成为他同事的老师说。但是对于校长，一些老师不愿意在他身后发表过多的评论，他们只是说：“校长挺好的。”

　　在龙湾区教育局局长林崇国看来，“黄玉生是一位难得的农村中学校长，能挑起责任。”他告诉记者，黄校长的妻子何芙蓉原来在温州市条件很好的一所中学任教，为了安心工作，黄玉生将妻子调到了偏僻落后的灵昆镇。该镇远离市区，直到2003年大桥开通，才告别了摆渡过江的历史。

　　黄玉生和何芙蓉从初中到大学一直是同班同学，后来又成为灵昆中学的同事。在妻子眼里，黄玉生对家庭很有责任感和爱心。孩子小的时候不爱睡觉，常常是他抱着走来走去，哄着孩子入睡。带孩子看病，接送她上下学，也都是黄玉生的事。喜欢抽烟的他，从不在卧室和客厅吸烟，还烧得一手好饭菜。

　　黄玉生的大学同学，现任温州大学法政学院副院长的王柏民说，在今年“五·一”期间的大学毕业20周年聚会前后，黄玉生忙着联络同学，开车接送老师，布置活动场地，为同学拍照留念。“‘情义’二字使得他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忙忙碌碌的人。”

　　黄玉生的几名大学同学告诉记者，他爱拉小提琴，唱歌很好听，喜欢摄影，风趣幽默。

　　灵昆中学的许多学生都写了自己心目中的黄校长。他们经常看到校长弯腰捡路上的垃圾。

　　他控制不住自己

　　低矮的小房子，用砖块简单垒成，伸手就能触及屋顶。从旁边经过，不熟悉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座被废弃的小棚子。黄玉生就死在这里。11月19日，记者看到门前的地上，还残留着两大片暗红色的血迹。

　　在11月11日杀人后，郑缘波走出房间，让住在旁边的哥哥报警。灵昆中学一位老师看到郑缘波时，他正坐在警车里，一脸木然。“这个人平时挺好的，不知怎么回事就把人家给杀了？”一名村民对记者说。多名村民对郑缘波的印象是：他很穷，长年多病，从不和人打架，脾气有点暴躁。

　　小华的妈妈告诉记者，郑缘波以前很随和，对孩子也很好，因为没有工作，经常吃药，脾气就坏了，生气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曾经表达过对生活的绝望。

　　38岁的郑缘波在10年前就患了胃穿孔，这些年来3次胃出血，动过两次手术。家里已经欠下近4万元的债务。这10年间，郑缘波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没有工作。

　　小华的妈妈一直在服装厂打工，瘦小的她一个人养活全家。“我每天很早起床，夜晚一回来就睡觉了，很累，没有时间关心他。”小华的妈妈哭着说，她知道丈夫有很多心里话藏在肚子里，不愿说出来。但她做梦也想不到丈夫会杀人。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害怕得连路也走不动了。“我对不起校长的家人，我老公毁了他的家，也毁了自己的家。”小华的妈妈低着头说。现在丈夫不在身边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还能不能支撑下去。

　　自称调皮爱打架的小华认为父亲很爱他，尽管他挨骂的时候很多。一次他骑车摔断了手，父亲连续三四周都接送他上下学。“我需要钱，只要开口，爸爸都会给我。”

　　郑缘波对孩子的学习要求不严，但看到小华只有三四十分的成绩单时也会很生气。“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和爸爸在电视机上打游戏。”小华说，他们常常一玩就是三四个小时。“我很想爸爸，想他和我一起玩。”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华第一次在记者面前低下了头。

　　温州市龙湾区教育局局长林崇国说，反对任何变相的体罚

　　记者：黄玉生校长被家长所杀，您认为社会、家长和老师应从中吸取什么教训？

　　林崇国(以下简称“林”)：对黄校长的死，我们的心情非常沉重。黄校长为人踏实，有口皆碑，需要全社会通过此事进行反思。从政府方面来讲，政府要为老师、学生营造好的环境，使他们能安心教学，提高教学质量。

　　家长也要承担教育责任，把子女教育好。有极个别学习成绩相对较差的学生，属于后进生的那种，他们对校风是有影响的。但目前的德育工作针对性不是很强。《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有规定，不能开除学生，但对一些未满14周岁又很顽劣的孩子，老师们没有一点办法。在这些孩子面前，一些老师的正面教育显得苍白无力。

　　黄校长的死很偶然，但也有必然因素，总有个别恶劣的学生会惹出事来。把每一个学生教育好是我们的职责，但个别学生转变不过来怎么办？这个问题在农村很突出。

　　我们要分别召开校长、政教主任、班主任的会议，一方面总结黄校长的事迹，提炼他爱校如家的精神，也要吸取教训，采取必要的措施。比如对一些有问题的学生，不能让教师单独家访，要联合当地政府、村委会，共同做好学生的工作。对于老师应该如何和风细雨，耐心地感化学生，我们要展开讨论。

　　记者：有几位老师就对我说，家访也有生命危险，以后再也不去了。此外，从温州的情况来看，教师能不能得到普遍的尊重？

　　林：这种担心没有必要，这只是个别现象，不能因此否定其他家长，绝大多数家长和学生都是配合学校的。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能代表主流，即使在农村也是极少数。

　　记者：小华对我说，他不敢再回学校了，怕老师报复他，同学取笑他。

　　林：老师和学生对他另眼相看，可能免不了。但我们有责任把这个孩子教育好。从他阻挡父亲砍人的过程中可以看出，他是有良知的。

　　记者：一些村民和学生告诉我，在灵昆镇中学多次出现过老师打学生的事情？

　　林：可能有这种情况存在，但我们不容许。我们反对任何变相的体罚学生的行为，反对出现打孩子的情况。老师应该言传身教。

　　记者：有家长认为，交了学费，老师就应负全部责任进行教育；一些老师认为，问题学生背后就有一个问题家长。这两种观点冲突吗？

　　林：都是片面的，教育应该由学校、家庭和社会三者结合。黄玉生校长有一种观点：这三者就如同三足鼎立，缺一只脚的话，教育就会动摇。学生有问题的话，家长也多少会有点问题，它们之间有所关联。